书店掠影

一
籍着昏黄但不显黯淡的柔和灯光望去,指针慢慢指向九点,人头涌涌吵吵闹闹的店面开始安静下来。我坐在巨大落地窗的木纹吧台旁边,就着沙拉牛角包与柠檬茶,看着店中央的小小舞台。舞台上,女歌手悠悠地弹着吉他,唱着飘向远方的歌儿,台下的听众也悠悠地听着,不失有沙沙的翻书声响起,一个慵懒悠长的空间笼罩着他们。
彼时是周六的夜晚,通过落地窗往外望,北京路依旧是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隐形的钞票在空气中流动,哗啦哗啦地从一个钱包溜进另外一个钱包。在高耸的商业楼望出去的夜景,是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与留影颇长的车灯,远处是更多的霓虹灯与车灯,还有播放着更加五彩斑斓广告的巨大电子屏幕。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物质而无用的降价促销信息,萦绕耳旁,令人头昏脑涨。
购物商场的五楼,巨大厚实的落地窗隔绝了这一切。
1200BOOKSHOP的第六家分店正在紧张地筹划着开店仪式。
吊灯林立,方格型的书柜用鲜艳的红色油漆涂抹,上面嵌满了黑白摄影集与诗集,博尔赫斯在其中静静躺着。虽已入夜,但此时大家的心情,不像堕入黄昏的踌躇,而是迎接黎明的喜悦。人群拥挤,躁动不安。不断有人踏进来踏出去,呜呜哇哇,叮叮当当,耳边满是吵杂。每个人都在新奇地张望,等待着九点半的那场喧哗的开幕。
二
北京路的另一端,午后四点的阳光慵懒至极,周末的狂欢氛围驱散了瞌睡的困意。城隍庙香火不断,雾烟渺渺,吟诵声弥漫,时光近似停滞。大道上人影幢幢,呜啦呜啦的喇叭声吵杂不断。
路旁的小巷,脚手架拥挤窄小,无光无风,如同隔世。店铺林立,却少有客人,冷冷清清的巷道一望到底,变电箱顶上的老猫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博尔赫斯书店的白色招牌幸运地没有被挡住,在一堵堵污垢与涂鸦中显得鹤立鸡群。
外墙有一个很大的玻璃窗,本以为店内通透明亮,轻轻推门进去,迎面却是一团黯淡。幸好店内有柔和的黄灯,灯光配合白墙的散射恰到好处,洞开了老楼的昏暗,很适合小憩时打开一本诗集。靠窗的沙发,两个客人侧头看书,耳边只有空调机的轰鸣与翻书的沙沙声。偶尔有人买书,收银机咔嚓打开又砰地关上,键盘敲击风铃叮当门框撞击而后又闭上嘴巴,只剩下前面两种单调在合奏。唯一一个店员坐在店门旁边的收银机后,那种老式的收银机没有屏幕,所以隔壁连着一台新型的薄薄的主机,旧与新的交互很新奇。那是位老人家,带着眼镜,也在静静地看书。
哐啷一声,外面的老猫跳下来,唰地溜进深巷。
我在用单反相机拍照,原本细小的快门声音在这个极致安静的空间中被无限放大,惹得两位窗边读书人频频投来略显恼怒的目光,我只好换成手机取景。墙上的画一动不动,仿佛在俯看这个立体的怪异世界。好多知名的不知名的人被切割成平面,住在这雪白的墙上,俯视世间。
我选了一本博尔赫斯的《面前的月亮·圣马丁札记》,上海译文出版社,雪白带浮雕纹理手感的装订风格彰显了店主选书的品味,一如这整栋欧陆小楼的优雅与端庄。店里有一个特殊服务,收银的伯伯说可以打一个漂亮的钢印在首页。我便拆开塑封,把书给他。伯伯拿出来一个巨大的老式钢印机,铮亮铮亮的,轻轻翻开书页,用力地摁下。依着阳光倾斜书本,一个博尔赫斯书店的印记静静躺在纸页上。
三
最后搬迁的时刻,六月书屋选择了离开岭南美术城,选择了加入北京路的1200BOOKSHOP,藏身偌大店面一隅。从2004年到2018年,近二十年的漫长岁月,恐怕只有店主才能看透时光的韵味。微博上的长长感叹,道尽多少辛酸。
每个人人生中有多少个选择,是这样的不舍与犹豫?
六月书屋很小很小很小,大概二十来平方米,仅可转身走动十来步。没有墙,只有长长的屏风与1200BOOKSHOP分隔,两地仅仅几厘米之隔。但就是这个屏风,定义了间距与空间的意义,生生地将偌大的不打烊书店的角落从主体分离,变为一个全新的隐秘的空间,犹如俨然宣示领土主权的令旗,凌然而不可动摇。书架齐整,艺术、文学居多;而雕像、挂画、文创摆得些许杂乱,兴许是刚刚迁居还没来得及收拾收拾,但往日风光仍存。
而今后的岁月,这样的余韵也必定悠悠地传唱。
开幕式的那天晚上,1200BOOKSHOP与六月书屋是两个极端的空间,一方极尽喧闹,一方极尽静谧。
四
两个指针构的角度迈过九十度,晚上九点三十分,一个狂欢夜宣告开始。灰姑娘换上华丽的舞装,水晶鞋晶莹发亮,南瓜车气派磅礴。
周围的店铺开始打烊,火锅店熄掉炉火,电影院的灯光慢慢变暗,卷帘闸门徐徐降下,店员们打着哈欠锁门。只有这个占据着角落的小小书店,灯火明亮,人流不断,并且将彻夜明亮,彻夜狂欢。
射灯投下来的迷雾弥漫,五颜六色的小灯狂乱地扭转,与之搭配的竟然是一首又一首的轻快民谣,真是神奇的组合。很多人驻足观望,也有很多人逛逛就走。与其说是书店,不如说暂时变成了一个小型的音乐会。翻书声很轻,吉他声也很轻,人声柔和,偶尔夹杂着碰杯声。那是因为北京路分店还有一个酒吧。穿燕尾服的侍者不断地端出冰冻柠檬水与酸奶油生菜牛角包,还有现炸的鸡块与薯条供来客享用。不时有香槟啵啵啵的气泡声与木塞子离开酒瓶时嘭的一声。就着那块连绵的透明落地玻璃,坐在高脚凳上看出外面,入夜的北京路一览无遗。
歌曲渐渐暖和了气氛,柔和的旋律夹杂着人声。有一点吵闹,但称不上喧闹。有人轻轻拍手,镁光灯的白光偶尔灼伤眼眸,快门声此起彼伏。很少人买书,店员在一旁抽空聊天,或是偷偷塞进一个牛角包慰劳一下自己。生活好像暂停了在这一晚。
今晚是神奇的一晚。历史终结了在某一处,另一处又重新开始编写历史。光亮在某一处熄灭,另一处又灯火通明。
音乐会差不多到高潮了。人声依旧不沸腾,但大家全然没有疲惫的迹象,脚底跟着轻轻打着拍子。更多人涌入书店,购物广场开始寂静下来。我跟着一小撮人走下扶梯,去赶最后一趟地铁。
背后许多人在欢笑,伴着轻快而似永不停歇的民谣。
卓别林有一部电影名为《城市之光》,在美国经济最为危难的时候腾空出世,博人一笑之余安慰那些被失业与贫穷压迫的人民。有时候,书店也是这样一个场所,庇护着被生活压垮的大家,给予大家一个安乐地,偶尔去做个梦,成为梦想成为的那位灰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