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炖排骨 / 林顾薇
（文/ 林顾薇）
1.
“尚小慧。”
半夜三点，林志君喊出这个名字后，醒了。
他赶紧转头，轻轻拍了拍肖楚红。
“老婆。”
还好，肖楚红呼吸均匀，毫无反应。
林志君放下心来，翻身闭上眼，急着要赶回刚才的梦里，尚小慧还在里面等着和自己一起去看电影呢。
林志君觉得自己都快走到电影院门口了，却听见一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爸爸，我要撒尿。”
睡在肖楚红和墙之间的儿子乔乔爬起来了。
待到一切安妥好，林志君再也睡不着了，他内心懊恼，也不知尚小慧还在不在等自己。
第二天早上八点，林志君还没醒来。
当然他也没能好好睡着。
肖楚红的大脚在厨房和客厅里来回作响，林志君闭着眼睛都能看到肖楚红厚实的背影，就像被风吹动的窗帘，让房间忽明忽暗。
“林志君，你今天怎么还没起来。”
“乔乔，你别……，赶紧刷……，迟到了！”
“乔乔，你自己……鸡蛋，妈妈要……，来不及了。”
“乔乔，你喊你爸爸……，再……要迟到了。”
林志君觉得肖楚红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在打架，听起来断断续续的。
林志君一般七点起来，帮老婆照顾好乔乔吃早餐，然后七点三十老婆带乔乔出发。乔乔八点要到幼儿园，肖楚红八点半上班。林志君九点上班。
从家里走到办公室，只需要十五分钟，林志君一般是八点半出发，八点四十五到办公室，是全单位最早到的人。
八点三十五肖楚红打来电话。
“你……起来没？”
“嗯。刷牙呢。”
“记得下班……帮我买……碟啊。”
“碟？”
“昨天和你说的啊，韩剧啊，爱……有天意！”
“有天意，还是没天意？”
林志君估计肖楚红正在办公室鬼鬼祟祟地吃早点呢，说起话来口齿不清，还和早上一样断断续续。
“有还是没有啊？”
“有天意！”
林志君听到肖楚红“咕咚”一吞，肉包子就掉进去了。
林志君是卫生局的宣传科科长，这次卫生局准备搞一次全市低碳环保活动，公开招标后广天广告公司中标。
广天广告公司是培训部的李科推荐的，李科是林志君的大学同学，中标后李科不止一次在酒后拍着林志君，扯着红脖子喊“林科，爷们，够爷们，看得起我，你就是我亲兄弟！”
林志君当然不会否认这个兄弟不亲，但他不止一次地在尚小慧面前郑重地解释：“小慧，我看重的是你们广天公司的实力。”
这话不假，只是林志君还有没说的，第一次见到尚小慧，觉得她比这个公司还要有实力。
尚小慧白衬衣黑西装，略施淡粉，眉眼清新，颦笑悠然。她在陈述方案时虽细声细语，却轻重有分，条理清晰。最重要的是，当林志君嘉许的目光源源不断地飘过去时，尚小彗居然脸红了。
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这年月去哪里相遇如丁香一样低调的女人啊。
林志君虽然内心难以平静，但分寸不乱。他知道广天公司的策划方案四平八稳，没有过错却中规中矩，如果没有更好的创意，最后还是摆不上台面的。
娇羞的尚小彗果然冰雪聪明，林志君三言两语，她已经心领神会。两天两夜后她就赶出了第二个方案，然后一大早就在卫生局门口等着。
林志君是最早来到办公室的，两人在局门口相见都觉得互相吓了一跳。
“这么早，林科。”
“这么早，小彗。”
尚小彗低头跟着林志君进了办公室，然后喝了林志君亲手泡制的凤凰单枞，这也是她最爱的茶叶；接着聊了聊热播的《雍正王朝》，这也是她最近沉迷的历史剧；林志君甚至还给她看了看一幅书法，他在大学时候临摹的《兰亭序》。
事实上他已经七八年没有摸过毛笔了，天天和印章打交道，难免喜新厌旧。只是这幅作品拿过全市大学生书法比赛金奖的，他放不下，拿去裱过之后挂在办公室里。
虽然尚小彗大学时也背过《诗经》，但和林志君告别时，她还是真诚地看着林志君：“以后我让我的女儿到您这里来学书法。”
2.
可以说，尚小慧一大早送来的方案已经相当完美了，只有活动的LOGO一直没有获得局长的认可。他认为LOGO的文化气息太过浓厚，老百姓又不是到文化大讲坛去听课，不过是参加一个和生活息息相关的环保活动。
林志君听了后频频点头，
“局长说得好。老百姓活得够累了，更愿意看韩国的爱恨情仇，而不是什么历史大剧的浩然正气。我们这个活动首先要让老百姓觉得环保是件轻松自然的事情！”
局长听了拍着林志君的肩膀大赞：“小林真是体恤老百姓的好干部！”
林志君虽然内心最体恤的老百姓就是尚小慧，但也只能让她重新设计活动LOGO。
没想到，尚小慧看起来较弱，做事却神速。
因为八点三十起床，林志君到办公室的时候，正好是九点。他刚踏进门，尚小慧的电话就打进来，邀请林志君在鹿苑酒家共同晚宴，并对昨晚通宵赶出的新LOGO提宝贵意见。
在鹿苑酒家见到眼圈发黑的尚小慧时，林志君心疼了，
“小彗，我是已经相当满意现在的设计了。但是最后还是要局长定夺。这样，我这个周末才给他，现在给他他还是会提各种意见，要你们修改的。你可能没和政府打过交道吧。给政府干事效率未必要快。”
“太谢谢林科了。”尚小慧殷勤地给林志君夹菜。
方案的事不用谈了，两人自然而然地谈起了生活。
尚小彗的女儿原来也只有四岁，和乔乔差三个月。尚小彗的前夫已经出国了，现在和一美籍金发女郎在一起。
“他给我看过照片，很性感，他应该很爱她的。”
“怎么会，还有谁能比你更让人爱。”
林志君急了。
尚小彗莞尔一笑，脸又不免微红，映照着碟子里的牛扒，本是七成熟的看起来都九成了。
林志君一时也觉得这句不妥，便胡乱地往嘴里塞西兰花。
就在这时，林志君的手机响了，是肖楚红打来的。
“林志君，骨头还要洗么？”
“要的。我昨天买来后直接放冰箱的。”
“哦。那萝卜切多大？”
“大概和乔乔积木里的最小的正方块那么大。”
“萝卜和排骨一起放么？”
“不是，骨头先烧半小时，然后再把萝卜放进去。”
“为什么？这样萝卜能炖烂么？”
“这样萝卜才不至于炖得稀巴烂。”
“嗯。碟买了么？”
“一会儿去买。爱有天意是吧？”
“是。我听单位梅姐说的，孙艺珍演的，要不你买的时候也问问？”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林志君放下电话，发现尚小彗那块九成熟的牛扒还躺着。
“你怎么不吃？这家中餐厅的牛扒也是不错。”
尚小彗吃了一块，幽幽地抬起头，
“林科真是好男人，还会做饭呢。”
林志君有些不好意思，却也难掩得意，
“没办法，乔乔就爱吃我做的饭。”
他说完，突然想起什么，拿起电话，
“抱歉啊，忘记交代个事了。”
“喂，肖楚红，刚才忘记说了，有个关键步骤，骨头先放进冷水里煮，等冷水煮沸后，记得要把水面上的油漂舀起倒掉。”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记得啊，让乔乔吸骨髓。”
林志君说电话的时候，尚小彗一直一丝不苟地看着他。
这让林志君不免信心膨胀，尚小彗把牛扒吃完，他果断邀请尚小彗去看电影。
尚小彗没有反对，她说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去过电影院了。
电影院没有太多人，总共十多位，大部分成双成对。
虽然林志君知道尚小彗对自己有好感，但也难脱拘谨。要知道，这几年他把大学练习书法的热情都放在给乔乔熬汤的功夫上，也没有和其他异性看电影的经验。
好容易熬到半场，林志君觉得再不出手，自己也许再也无法圆梦了。他毅然把右手伸出来，想抓住尚小慧的左手，只是他忘记了尚小慧左手捧着一大桶爆米花。
爆米花撒了一地，不仅淹没了尚小慧的高跟鞋，也彻底活埋了林志君那只伸不过去也缩不回来的右手。
3.
“爆米花！”
林志君的声音确实大了点，肖楚红这次被他的梦话叫醒了。
“爆米花？是爆炒腰花吧？”
肖楚红说完自己笑得咯吱咯吱的，一会儿就又睡去了。
林志君没敢睁开眼睛，但也不敢继续做梦了。
第二天，他八点四十才起床。
整个早上，肖楚红的脚步声踩着说话声，在忽明忽暗的房间里断断续续。
“林志君，你……又没起来。”
“乔乔，你……刷牙，要迟到了！”
“乔乔，你……剥……蛋，……来不及了。”
“乔乔，你……爸爸……，……迟到了。”
肖楚红的电话打来时已经八点四十五了。
“起来没？”
“嗯。刷牙呢。”
“怎么最近老睡懒觉？”
“嗯。刷牙呢。”
“记得下班给乔乔买那本漫画书啊，她昨天吵一晚上了。”
“漫画书？”
“就是隔壁球球有的《不一样的卡梅拉》！”
“一样还是不一样？”
“不一样！”
看来肖楚红今天在路上就把肉包子吃完了。
林志君到达单位时已经九点过五分了，这是他第一次迟到。
上午局长把林志君叫过去了，他递给一个叫润丰公司的画册给林志君。
“林科，你要仔细看看。这个公司据说是4S级别的，实力雄厚呢。”
4S？林志君纳闷了半天，终于明白润丰是4A广告公司。
回到办公室，林志君在网络上查了查润丰，才知道润丰的董事之一是局长夫人的小舅子。
林志君在办公室呆了一上午，还是觉得尚小慧代表的广天公司更有实力，而且从时间上来讲现在换公司也确实勉为其难。他把这个润丰公司的画册放进办公桌的最后一个抽屉，想着不要让尚小慧看见。至于局长那边，下次喝酒赔罪时
大不了喝进去的是酒吐出来的是血，而本该今年提升的副处十有八九要拱手相让了。
林志君主意已定，便心安了，一个下午都懒洋洋地，翻翻报纸看看文件上上新浪读读菜谱。
没想到快下班前，尚小慧打来电话，语速明显要比平时快。
“林科，林科。我想问问我们的LOGO怎么样了。方案还需要修改么？林科，我们公司虽然不是4A，但我们去年接的几个活动都是大型的，包括电信的那次公益促销也是我们做的。……”
林志君明白了，商场如战场，广天已经擒获了润丰的情报。
“小慧，这次环保活动下个星期就要开始了，你们要认真准备啊。”
“林科，太感谢你了。我今天还催促我们的设计师重新修正了一下LOGO的颜色，要不晚饭时我再带去给你看看，听听你的意见。”
迟疑了一会，尚小慧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或者，或者晚饭后再一起看个电影。”
林志君想象得到电话那头尚小慧脸上的那一抹红晕。她曾经说过，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自己不能总是不好意思。
“小慧，我今天下班后要去给乔乔买漫画书。要不下午四点我去你们公司附近的咖啡厅，你带着方案过来就是。”
林志君挂下电话，叹口气：
小慧啊小慧，我怎么能够这样去和你看电影呢。
4.
“尚小慧。”
林志君和肖楚红都睁开了眼睛。
“喊谁呢？”
“谁？”
“什么小灰？”
“是么，不知道啊。”
“睡啦，明天要迟到了。”
“你最近老迟到啊。”
“嗯，睡了。”
林志君闭上眼睛，肖楚红闭不上了，她爬了起来。
林志君以为她去客厅看韩剧，可是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不要说断断续续，
连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没有。
第二天，七点三十分，林志君和肖楚红都黑着眼圈醒了。
两人交错着在厨房和客厅里来来回回，肖楚红的脚步声踩着林志君的脚步声。
“乔乔，你赶紧去刷牙，要迟到了！”
“乔乔，你自己剥土鸡蛋，我快来不及了。”
八点三十，林志君刚把家门关上，肖楚红的电话就来了。
“今天还萝卜炖排骨吧？”
“嗯。不过今天我要晚些回家，你回来时去菜场买骨头了。”
“这样啊，我接完乔乔再坐车回来都比较晚了，还有好骨头卖么？”
“有，八号土猪肉那个档口。记得买龙骨。”
“龙骨？”
“对，龙骨。”
从家门去单位的十五分钟，林志君一直在给肖楚红科普，让肖楚红知道骨头有龙骨筒子骨瘦排骨和老排骨，以及各类骨头的位置和特征。
电话那头的肖楚红听得兴致盎然，好几次林志君想放下电话，都被她制止了。
幸好很快就到办公室了。林志君还没打开门，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林志君对着手机里的肖楚红得意地说：“你听到了吧，有人打我办公室电话，我挂了。”
电话是尚小慧打来的。那次的环保活动广受好评，尚小慧非请林志君看了场电影。后来尚小慧又给林志君送一盒凤凰单枞，非在电影院亲自交给他。林志君觉得自己尽管有功但也太受禄了，有些不好意思，又约了尚小慧在电影院回赠
两筒凤凰单枞。两人一起看了三场电影，林志君的梦也终于圆了。
只是林志君又有了新的梦，他也只认定是梦。
“小慧，这么早找我？”
“志君，你说你最近又在练书法，怎样了？”
“功力回了五成吧。”
“那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家女儿报名参加了书法兴趣班，最近在家里舞文弄墨的，很有感觉。你要是愿意，今天来我家看看她的字？”
“好啊，我下班后就去你那。”
放下电话后，林志君就去泡茶，却怎么也找不到茶叶。他只好去开电脑，却又打不开电源。他只好坐在沙发上，想给肖楚红打电话，告诉她晚饭自己不回去吃了，可他拽着手机却怎么也找不到手机。
其实，梦不一定要圆的吧？
林志君心神难宁。他在办公室里走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凌乱的圆圈。
尚小慧的家很干净。这也是林志君意料中的。
两人喝完了单枞谈了谈雍正，也拉扯了下上次的活动方案。
“看字吧。”林志君觉得自己手心都在冒汗。
尚小慧五岁的女儿写的是四个字：天、天、向、上。
“写得太好了。”
林志君说完，回过头抱住了尚小慧。
其实，梦也是可以圆的，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也就是一点点的小麻烦。
林志君气喘吁吁，从单手到双手，从两个指头换到四个指头，在尚小惠的后背上折腾了好一会，也没解开尚小慧的内衣，原因很简单，尚小慧的内衣是前扣的。
尚小慧“噗嗤”一声笑了，背过身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
这时手机响了。
林志君看到是肖楚红的电话，还是接了。
“林志君，我买了龙骨了。可是我忘记了，是煮沸腾后，就直接去舀油漂，还是等半小时后再舀啊。”
“是沸了就舀掉，半小时后是说加萝卜。”
林志君捂着自己的嘴，压低了声音，同时不忘给予尚小慧一个抱歉的表情。
“那半小时之后的油漂怎么办？”
“半小时之后没有油漂。
“那半小时之后漂的都是骨髓？”
“半小时之后没有漂骨髓。”
“半小时之后那漂什么？”
“半小时之后你趴锅上看吧。”
……
林志君本来背着尚小惠说电话的，说着说着就习惯性地站在窗户前，来回踱步，好像在和亲人絮语。
林志君说完电话，发现尚小慧自己解开的前扣又回去了。
两人一时无语。
幸好肖楚红的电话又响了，
“林志君，油漂我已经全部舀掉了。现在开始炖了，可是沸水这么一直煮的话，不到半小时就要全部蒸干啊。”
“这个时候，你应该把大火挑到最小火，也就是文火，再炖半小时。”
“那半小时后再放萝卜，那时还要调回大火么？”
“不需要了，大火再不需要了。萝卜放了后半小时还是文火。”
“一直是文火？”
“一直是文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