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学院  周佩瑶   

       她们说：女人一定得生个孩子，不然人生不完整。

       他们说：没有自己的孩子，你将老无所依晚境凄凉。

       还有的说：你一定得生孩子，才能体会到完全无条件爱一个人的感觉。

       又有的说：真正爱一个男人，就是要跟他结婚给他生孩子，不然就是不够爱他。

       年复一年，这些声音如同四季更换从不间断，在我的耳边不断单曲循环，说的人慷慨激昂、痛心疾首、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我则嬉皮笑脸、点头称是、死不就范。

       而今，我年近四十，早已过了生育的黄金年龄，那些声音变得越来越急切，他们都是关心我的人，眼看我往自绝于人类的深渊飞速滑去，他们都恨不得伸出手合力把我拽回人生正途。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既不结婚，也不生孩子，在他们看来，完全是读书读傻了。坚决反对我不生孩子的死硬派老爸早已认定学历越高的人越不懂得人生的真相，我猜他必定千万次后悔供我读到博士，结果供出来一个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的家庭祸害。多年来他把在乡里的名望看得极重要，可现在，全乡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大龄未婚未育的女儿。这女儿有着全乡女性最高的学历，每月在广州拿着一般般的工资，无房无车；她那些初中毕业很快就嫁人的同龄人，哪怕开个小卖店都挣得比她多，而且还比她多个丈夫和好几个孩子，好些人早就有房有车，过着与时俱进的生活。可怜的老头儿，早年曾以女儿为荣，如今，他最怕被问你大女儿现在怎样？这话如同暗处的冷箭，多年来他尽力躲闪，还是屡屡瞬间被命中；为了自保，他开始威胁我不生孩子就断绝父女关系。我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劝说他看开点吧，孩子养得多了难免有个别不如意的，你养了四个孩子，有三个孩子都如你所愿走着你规划好的路，老老实实做事，认认真真造人，让你过上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这就够成功了，个把不听话的孩子就当她不存在吧。我的一片真心老爸无从意会，却甩给我一句极有恐吓感的话：你不生孩子我到死了眼睛都闭不上！作为一个深度的无神论者，我相信每个人死后都要化成灰归于尘土，只是，当此悲壮时刻，我怎敢提醒他到时眼睛不存在了呀。

       我甚至考虑过，为了平息老爸的痛苦，就结个婚生个孩子吧。不就生个孩子吗，对一个雌性动物来说，能是多难的事呢？此念一出，便觉得我的人生开始哗啦啦散架。许多年来，我一直试图按自己的意愿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为此要直面的最大阻力自然是强势且权威的老爸，从高中选择文科到高考填志愿，再到考研考博，所有的决定我都绕开了他的干预，屡屡激怒他而又让他无可奈何地一再接受超出他控制的结果。我的叛逆，加强了他的危机感，于是，他对下面三个孩子完全采取了彻底专权的一票制决议——读书、工作都由他说了算，他们是听话的乖孩子，成了他手下指那打那的忠诚士兵，轻易不敢有不同意见，否则必会激起他的狂风暴雨。只有我，至今未被驯服。

       我甚至无法告诉老爸，我不是不想生孩子，事实上，我一直在寻找着生孩子的真正勇气。这不是故作矫情或深沉，确实需要勇气，我清楚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世界来所要承担的各种重压，而我对这世界却看不清，摸不着，它有各种各样无形又坚厚的关卡，横挡在一个孩子成长的路上，为人母者，得不断提高自己的装备和战斗力，冲在孩子前头，逐一推倒这些没完没了的关卡，实在推不倒的话，至少要有力量带着孩子寻找绕过的路。我在自己的人生中是如此害怕那些丑陋的坚硬的各种关卡，尽可能地选择绕路远走，并因此而驱不散内心的阴暗与质疑。那些为人母的女人曾告诉我，等你成了母亲，你就会发现你变得更有力量了。这话我信，深深地相信，可我也见识过太多一辈子都在逃离母亲角色的母亲。不是所有的女人天生都具备承担母亲角色的勇气与见识。有那么多的母亲，生养了好几个孩子，却从来都不曾超越雌性动物的境界而成为人之母。

       这种对孩子的敬畏和恐惧，在老爸看来，完全是读书人的傻气；在另一些人看来，则可能是知识分子的矫情，或者是一个知识女性的自私。我不否认，他人所言皆有理，但都不是我的理。我的生命，无论如何偏狭，乃至自毁前程，都只能按照我自己的情感和感知而运行。大半的生命已完结，剩下的无法预算的时光，或许我会遭遇没有家庭没有孩子的各种凄凉，我不担忧，不害怕，来的是风、是雨、是雪、或是冰雹，只要落入我生命，我都会学着承受。

       制造生命延续生命的喜悦与伟大，自有千万人时刻演绎，我远远地看着，想象着，佩服着，偶尔羡慕，有时怀疑，而后仍执迷于自己的生活

       我想，每个生命本就千差万别，生命的完整与否岂能一概而论呢。王小波所崇敬的罗素有言曰：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源。此言真矣，人类生命的多样性，正与生物种类的多样性一样，于这世界都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