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学院 凌 逾
其实,很少喝咖啡,很少喝茶。总觉得,喝咖啡是难得的奢侈品。难得的是时间,一盅在手,独坐一晌午,岁月从指缝间溜走,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除非,有二三素心人,于荒江野老屋中,品茗品啡,畅谈不已,那才叫人生快事。此时,飘香的不仅是咖啡,更是那如珠的隽语妙趣,随兴的悠闲轻逸。此法喝咖啡,可谓醉翁之意不在咖啡,而在人,在山水之间,在雅辞之间,在情意之间。难得喝咖啡,只知道些纷繁的咖啡名称,如卡布奇诺、蓝山、摩卡、拿铁、猫屎咖啡之类的,而不知豆子如何磨成咖啡、啡香的奥妙、咖啡因的威力等,十足是个外行。但为数鲜少的喝咖啡场景,反而印刻在脑海,串联起一些时光轨迹。咖啡记忆新鲜如洗,如在眼前。
美国柏克莱的星巴克,有着全球一般的墨绿主调,墨绿垂帘,白绿杯子,与麦当劳的红黄主调相映成趣。虽处临街主道,却不像中国的星巴克一般,熙熙攘攘,行人如织。这里,安静与喧闹调和得恰到好处,如一杯鸡尾酒。没有盛宴,没有觥筹交错,没有客套,没有虚礼,只有两美元一杯的咖啡。朋友初见,一见如故。在三三两两、轻言慢语的啾啾声中,牵引着叽里咕噜的洋话一串串涌出,连自己都吓一跳。咖啡的功效何等神奇。一杯咖啡足已,简单的礼仪,却是洋派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不是五月凤凰花红红火火灿开的季节,而在冬花依旧怒放的年末,有凤来仪的酒店,几百名旧友新知,从地球的各个角落,涌向花繁锦绣的城市,高朋满座,盛况如云。会后,在全然不见寒冬腊月气象的夜晚,一帮朋友乘公交而不减其兴,到城中小镇的咖啡店二楼小憩。十几位陆岛港台的雅士,围炉夜话,咖啡香茗夜光杯,高谈阔论,台湾趣事,香港民情,马来风物,内地现象,古今中外,谈笑风生,逸兴遄飞。尤其有两位盛年才俊,诙谐风趣,插科打诨,逗哏捧哏,一来一往,笑料接得巧妙,滴水不漏,连绵不绝,简直成了幽默发动机。机智与幽默齐飞,秋水共长天夜色。天高云阔,此景只应天上有。
太古的太平洋咖啡店,先在方所书屋文艺廊品游陶醉,然后到哈根达斯饮冰闲话,又到太平洋咖啡店细谈,从三十年前谈到当下,从文讲至人……一路逛来,话题汨汨而来,竟全然没有断的意思。有些人,谈几个小时,谈兴依旧浓酽。每个个体之间的对话波,如何调频到正好对准频率,实在是件难事。缘分缘分,投缘与否,半分都强求不得。
沙面的星巴克,在绝对幽静的小岛。岛上历史悠久的欧派建筑林立。当年,此处使馆遍地,银行群立。如今,成为旅游胜地,一派洋腔洋调,让人误以为到了异国他乡。沙面只有环岛一圈可以通车,其余地方,只供游人行走。这在寸土寸金的羊城,实在难得。游览盛景之后,以喝咖啡之名歇息。星巴克又占据要津,在中央公园妙地,绿树红花掩映之处,安静独立。有尊长捧一杯咖啡在手,背后恰有一桌,两位少俊在密谈。拍此存照。于是,画风立变,尊长身后,赫然有两保镖在侧,老大风俨然……只要添加些许的想象力,生活就可以变得有趣美好。
鸳鸯,咖啡加奶茶,香港特有的饮品,七成丝袜奶茶和三成咖啡交融,勾兑得恰到好处。也斯,香港诗人,1997年为《鸳鸯 Tea-coffee》赋诗:“五种不同的茶叶冲出了/香浓的奶茶,用布袋/或传说中的丝袜温柔包容混杂/冲水倒进另一个茶壶,经历时间的长短/影响了茶味的浓淡,这分寸/还能掌握得好吗?若果把奶茶 / 混进另一杯咖啡?那浓烈的饮料/可是压倒性的,抹煞了对方?/还是保留另外一种味道:街头的大牌档/从日常的炉灶上累积情理与世故/混和了日常的八卦与通达,勤奋又带点/散漫的……那些说不清楚的味道/”也斯视“鸳鸯”为香港文化象征,以之比喻香港华洋文化交融,甜苦并呈,酸辣兼具。只有中西合璧之地,才能产生出鸳鸯这种文化宁馨儿。
欧洲市民爱将咖啡馆变成会客厅:聊天、工作、讨论、研究,将之变成社交文化中心,一如香港的茶餐厅。龙应台在《亲爱的安德烈》中提到,在香港找不到闲适的小型咖啡店,供人安静阅读写作,而台北却遍地都是;她儿子则认为,香港夜间的小酒吧热闹、随性、自由。确实,每个城市都各有脾性。大陆人现在喝咖啡,讲究的是优雅闲适的洋派感。据研究生桂花说:现今大陆的咖啡店也是此般景象,特别是下午3、4点钟后,各色人等齐聚:谈生意的,二对一招聘的,专心写作的,闺蜜闲聊的,外国人跟中国人学汉语的,免费互学语言的,等候孩子辅导班放学或运动后小憩的妈妈,少妇推着婴儿车带着母亲或婆婆逛街中途歇脚的,甚至有中学生做ppt或埋首写作业的……在这里可以无意中听到许多行业状况、情感八卦、人生感悟。看来,还是要多去体验生活才是。小馆大世界。咖啡馆、茶餐厅,鸳鸯,都具有文化杂糅、交融特色,都是综合性且大众化的。大陆的咖啡店,常常是谈生意的与读书写作的共处一室,这未尝不是“鸳鸯文化”,中西文化融合的结晶。
“咖啡”一词,源自希腊语“Kaweh”,本指“力量与热情”。什么时候,能发挥咖啡最大的原义功效?立即想到了学术会议。参会其实是很累人的事情,舟车劳累不说,还要从早到晚,枯坐听会,连篇累牍,让人昏睡。此时,唯有分量的精彩演讲能提神。若需要小组点评或是大会总结汇报,则更是费神伤脑,一夜白头。因此,会议茶歇期间,来杯咖啡,提神醒脑,功莫大焉,香喉提气,悠然沁心,这时的咖啡最让人期待。
若非痴迷咖啡者,无法品出黑咖啡的好处,因其口味苦涩,很多人无福消受。黑咖啡是咖啡因含量最高的一种。多数人喜欢拿铁咖啡之类,果糖与牛奶的比重重,咖啡比重轻,黑白分明,自成两层,如鸡尾酒般,视觉曼妙,给人高雅而浪漫的温馨感觉。
循着咖啡的香气,想起了布拉格。古老的查理大桥夜色迷人,各种肤色的游人依旧摩肩接踵,沉醉于桥头的曼妙乐音之中。手风琴与小提琴,琴瑟和谐,民间即兴小调,不亚于廊庙高堂大调,艺术之都的气息扑面。一尊尊满载圣经故事的雕塑,沐浴在和弦与灯光下,闪烁着神性的光辉。伏尔塔瓦河的桥边,露天的咖啡店,十位雅士围坐一桌,品咖啡,喝黑啤,碰杯拍照,醉谈家族的人生传奇,畅想未来的非虚构小说构思,调侃彼此的若有若无的意绪。咖啡和黑啤洗刷出人的真性情,个个都成了趣人。古物有灵,难怪卡夫卡倾诉出生命遗言:“我的生命和灵感全部来自于伟大的查理大桥。”旅行的意义就在于,赏美好的景致,遇美好的人物。行千里路,胜读万卷书。谈天说地,笑点不断,醉卧月色,忘却时日,已经一路飚到子夜……这样的分分秒秒,也是将要铭刻于脑海一生的。
文人们说,文艺女神带着酒味,如李白斗酒诗百篇。茶能产生散文: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咖啡的功效与茶、烟、酒的功效大概相似。大陆的茶室多为高雅之地,颇有艺术情调和文化意趣;棋牌室多供男士聚会打牌之用,烟雾缭绕,喧哗嘈杂;奶茶店多是快销式、外带装;咖啡店反倒老少皆宜,介乎私人与公共空间之间,可安静独处,也可携友而来。
去咖啡馆喝咖啡,听听音乐,必不可少,慵懒的爵士、轻柔的钢琴、扣人心弦的歌剧、浪漫的法国香颂……酷我音乐里有专门的咖啡音乐。音乐,决定了一间咖啡店的品味。有多少艺术家迷恋咖啡店醉人的音乐,氤氲的光线,祥和的空气,品赏来来往往的人群,沉浸其间,入之笔端,传诸后世。1888年,梵高在咖啡馆浸泡几月后,画了夜晚咖啡馆的两幅油画,一为外景,黄蓝主调,隐喻温馨静谧的星空;一为内景,红绿主调,隐喻人类可怕的激情,给人幽闭、恐怖和压迫感。如今,两画都成为名作。
对很多文人而言,咖啡就是心灵的镇静剂,更是灵感和效率的加速器。如果没有咖啡和酒精,文学史会不成样子。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说:“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台湾作家朱天心自称,非咖啡店,写不出作品。学生说,平时写论文花上好几天,但在咖啡馆只需一天,从早坐到晚,带些干粮和水,没有人会管你,店员也不会嫌你,当咖啡因奏效时,能写嗨起来;咖啡店有种提示作用,让人自然抛却日常琐碎,摆脱庸常空间,变得专心起来。
我们若去过布拉格的黄金小巷22号,就知道,卡夫卡实在是蜗居,蜷缩于蓝屋斗室,难怪他要去咖啡店写作。据说,他在咖啡店迷恋上一位女子,他写,她看,两情相悦,成就了一部名作,十足的西方版“红袖添香夜读书”。谁想,那女子其实已婚。后来,他绝足不往。然而,却是至死不忘。入眼,敌不过入心。瞬间,敌不过永恒。
眼下中国创客们热衷于以咖啡店作为平台,开辟创业路。创客风从美国的硅谷湾区一直吹到深圳,大有席卷全国之势。西方创客们多在随意摆弄家里的车库工具中,把玩创意灵感。中国创客们多从咖啡室的随性谈论中,寻找思想火花激发的熔点,让星星之火燎原,以得着美第奇效应。或以咖啡店为交流平台,从而碰撞出创业新意。或以咖啡店载体为基础,创意衍生出新兴餐饮娱乐模式,如书吧咖啡店、主题咖啡店等。很多作家调侃,在咖啡店,常听到邻座动不动就谈几个亿的项目。有的自认为有好的创意点就缺资金,有的不缺钱只缺创意人才,有的谈技术问题。如果把他们联合起来,估计就能创立一个公司了。一个小小的创意点,在咖啡店可以碰撞、膨胀为大大的创意产业。过去总说“创业艰难百战多”,大概多指手工制作创业的艰辛。今天的创业从咖啡馆开始,或许算是网络时代创意文化、速成文化的新特点吧?但想出创意点子后,创业、守业才是艰难的开始。
咖啡,于此,是记忆的串珠,粘合现实与阅读、当下与书写。少碰咖啡,因怕失眠。写文,虽不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但也是“吟安一个字,长夜不得眠”。很多人嗜咖成癖,难以自拔。巴尔扎克曾说,他将死于三万杯咖啡。对于写文而言,瘾好。对于健康而言,去瘾好。这委实是人生的两难。据说,若为养生,最好喝去掉97%咖啡因的咖啡。咖啡是一个矛盾体,既让人联想到压力、快节奏、效率、熬夜,又象征着闲适、小资情调。这独特的符号,凝结着都市人的生存现状与内心追求。以写寻回记忆,火中取栗。人这一生,只有活着的每一时刻才是属于自己的。盼望,因咖啡而生的情意、故事、传奇、创意,不断,永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