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文学院 李静
以复杂人物关系与曲折跌宕的情节,以及紧张激烈的冲突来演绎民族、宗教、政治、战争等苦大仇深的严肃命题,似乎是这类题材惯常选择的普遍做法。然而,以色列盖谢尔剧院的舞台剧《乡村》的落点却很低,它讲述的只是一个孩子眼中的乡村往事,但个体与家国之间的相互依存感并不渺小。全剧以乡人琐屑的生活日常贯穿历史进程与命运突变的始终,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烂漫轻松与“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的人生况味丰满融合,错落有致地完成了一部大历史的个体言说。
一 欢乐日常的草蛇灰线
《乡村》是孩子尤西观察到的成人世界,这个世界既有村子里各色人等生活琐屑的欢乐交响,也有政局跌宕与战争迷雾带给他的无比讶异。剧作上半场,经由尤西不谙世事的双眼,人物带着他们各自的故事鱼贯而入,达茜与阿米怀春心事的试探与追逐、厄尔德夫妇对婚姻的疏离与背叛、尤西一家相亲相爱的天伦之欢、邻里乡亲之间交往的朴素无欺等等乡村日常波澜不惊地和盘道出……;下半场,卖旧衣服的老太太对曾为柏林歌剧院演员经历的夸耀,做一手好奶酪的意大利人对战俘营生活的不经意提及,饱受流离苦难的索尼娅声泪俱下的哭诉,以及阿拉伯商人的离开、英国将军与厄尔德夫人情事的终结、新婚的阿米战死沙场……尤西在猝不及防中目睹了乡人的种种离散与亲情、爱情、友情的各自收场,乡村欢愉戛然而止,孤独的少年在故土上将故人和他们的故事一一掩埋。
欢乐日常里涌动的风云变幻与人物身上的草蛇灰线一道将抽象的历史更迭具象化为个体离散的忧伤,这是《乡村》叙事的策略,也是其直达灵魂的文学性表达。
在下半场索尼娅闯入乡村,控诉屠杀、联合国投票同意巴勒斯坦分治的画外音响起之前,声名、爱情、背叛与死亡,这些生命之重都被乡人平静地接纳,它们如同尤西父亲与阿拉伯人的粪肥交易一样有趣,如同尤西偷窥达茜沐浴一样无伤大雅,如同山羊魂灵与尤西的对话一样带着些对未知世界的向往。乡村以斗转星移的时光流逝来消化一切生命的歌哭:世界并不复杂,沧海桑田原本就是它的模样。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乡村中每一个人身上种族和宗教的标签恰如一枚炸弹的引信,随时被历史的翻云覆雨点燃,引爆命运的狰狞本相。当偶然的出生与必然的宿命在风云际会中不期而遇,当相聚与分离注定带上无法摆脱的死亡气息,那些来来去去不断叠加的日常再也不复从前的安宁与美好,那些从容面对时光的心境也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下泯灭纯真与恒常。尤西的乌托邦视角至此扭转为对现实的直面观照,人情物理的前期铺叙与人物悲喜体验的细致入微饱满地托举出个体在历史变迁中的无力感,无处言说的感伤充盈在场观众的心灵,悲喜情绪的突转与互参更将该剧对于人类命运的终极思考引向深层。
《乡村》2016中国巡演前,北京央华时代文化举办了“我的故乡在哪里?”的主题活动,这场关于“故乡”的探讨可谓《乡村》故事内涵的延展。万方女士说:“所有的经历都是我的故乡”,这句带着十分强烈个人感受的话语也许正好用于解释《乡村》蕴含的民族记忆与人类精神归宿的隽永意涵。作为古老文明创造者的犹太民族历经辉煌,也屡遭离散,其痛失故土的焦虑与重回家园的决心强烈而持久,无论是复国运动的此起彼伏还是巴以纷争的惨烈对决,其中无不流淌着回归故园与寻找皈依的热切期盼,而这,又岂止是犹太民族独有的愿景?波诡云谲的历史变迁终将逼迫经历离乱的人类寻找安置心灵的所在。《乡村》再现了乌托邦式的故园生活,也抖出了命运之神布控的精神苦难。尤西对于“昨天和明天,哪个更容易达到”的问询把现实中的乡村故事置换为一个失乐园的寓言,它告诉人们,故乡只存在于流逝的岁月,那是一个承载生活,记忆悲喜的地方。与其说《乡村》是以色列的国家讲述,毋宁说它是人类精神迁徙中的一次哲理经验的获得,人们在其中既看到以色列民族故土难弃的苦楚,更引动了追问精神家园的亘古哲思。
二 “向死而生”的神性光芒
如果说,《乡村》以个体言说的细腻表达传递出对历史变局中普通人命运的关切,那么,它苍凉底色上投影的轻盈的生活影像则放射着神性的光芒,带给观众“向死而生”的感动。
恰到好处的和煦日光、无处不在的慵懒虫鸣,以及那些在暖阳下恣意生长的茅草,还原了乡村与世无争的纯良本色,预示着乡人睦邻友好的交际立场。
在这个暖阳普照的乡村,人们以关爱的目光注视少男少女初开的情窦,以大度的胸怀谅解医生夫妇破碎的婚姻,以诚恳的倾听慰藉柏林歌剧老太对过往的眷恋,以理解之同情观望英国将军与厄尔德夫人的情欲蓬勃,以温情的抚慰接纳索尼娅的突兀投奔……这些平淡无奇的宽容与静默聆听,以一种安之若素的姿态对抗着命运的诡谲,即便在索尼娅讲述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时,人们也都以沉默来传递此时此地的岁月静好;而达茜与阿米的爱情更是给乱世里的聚散带上可以触摸的温暖,战争前夕的婚礼狂欢同样浓墨重彩地宣告了以“爱”对决死亡的愿心。乡人声色不动的隐忍与接纳温和地折射出与人为善的价值观与坚韧品性,他们载歌载舞送往迎来,把琐碎平庸的日常与命运摆弄的恶作剧过成了礼祭生命的仪式,举重若轻地接受爱情、背叛、相聚与分离等人生之必经。因为坚信可以“一直爱”,所以,生离俨然可待的重聚,死别亦是可堪回首的美好追忆。当尤西把墓园当作故园,把墓穴看做亲情拥抱的港湾,一个民族隐忍乐观的光照也就从这静穆安详的地方迎着晨光缓缓升起,也许,这光照也是以色列民族历经流散而始终聚合的家国魂魄。
《乡村》不以煽情来熨帖寻找宣泄的情感,它以一种神性的光芒照耀平淡无奇的日常,化解庸常人生一地鸡毛的烦恼。《乡村》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众生的写照:它有不谙世事,恶作剧的孩童,有辗转于爱情冲动的少年,有被婚姻责任与情欲诱惑纠缠困扰的中年,还有絮絮叨叨相濡以沫的年迈夫妇;它有怀揣声名,总想诲人不倦的牧师,有荣誉已成过往却抵死难忘的半老徐娘;有经历死亡而流落回乡的出嫁女,有因战争而栖居乡村的外籍人……这个犹太人、意大利人、俄罗斯人、德国人杂居的乡村,并未因民族和语言的差异而老死不相往来,他们谈生意、过生活,高质量的粪肥让人们惺惺相惜,可口的奶酪化解沟通的罅隙;这个各色人等汇聚的乡村,并未因人性复杂而失去自由的根本,爱情应时萌发,情欲各得其所,作家的笔端也可随意书写他的观察。这个乌托邦的所在没有试图去建立价值判断,没有试图去诠释人性美丑,它只是平静地展示不同族类与不同价值观的人们交往的事实,它以极其平和的心境,极其安定的神态,极其无所事事的日复一日稀释了相爱与相处的困难,淡化了怒目相向的争执,把相生相伴,相互依存的生命观念渗进每个人赖以生存的日常。
尽管,《乡村》究其实横贯着一种“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着他楼塌了”的虚无情绪,但蝼蚁苟活的小确幸依然在乱世里给人和煦的光照;尽管,尤西是在深黑的墓穴前讲述他的乡人故事,目睹他的亲人与睦邻各自离散,但暖色调的日光一直照耀在他的身上,那种向死而生的达观、隐忍和坚韧,怎不令人心生感动而泪下潸然?
剧目简介:
1991年,在第一次海湾战争期间,莫斯科著名舞台剧导演叶甫根尼·阿尔耶(YevgenyArye)带领一群俄罗斯演员移民到了以色列,并且勇敢地创建了一家新剧院。该剧院被命名为"Gesher",这是一个颇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在希伯来语中"Gesher"被解释为"一座桥"。 盖谢尔剧院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个由移民组成,并长久运营的剧院。《乡村》首次登台是在1996年,当年即获得以色列戏剧大奖的最佳导演、最佳演员及最佳剧目等奖项。近20年来,这部作品成为盖谢尔剧院的代表作,也是上演最多的剧目,已经在世界各地演出700多场,深受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