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记者 陈钜森
临近十二月,冬风渐寒,吹出满地枯叶。有很小很小的雨,无声音无息地下,细腻密集地下,像针一样的冰冷触感,渗入肌肤,直至深处。 我们再次出走,在风与雨肆狂侵袭人间的一日,走出小谷围岛,去找寻我们长久以来想要看见的一些东西。 天河区,即使风雨夹击仍然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们匆匆行走,全然没有注意周围有何物有何景。小小的学而优书店,躲在一个阴暗的小角落中,只有一个小小的门牌指示,暗淡无光。墙上贴着鲍勃·迪伦的海报,五彩缤纷,与外面的繁华却显得暗淡无光。绕过小小的玄关进去,正好撞见店家在进货,大包小包,忙忙乱乱。 这是一个非常朴素的书店。临街房改建而成,老旧而简单,大大小小的管道、电线在头上互相缠绕交织,像植物一般狂野地伸展,侵占天花板的空间,却带来一种协调的怪异美感。过道很小很小,位置很挤很挤,只一人就几乎霸占了整个通道。书本齐整整地塞在黑色木头纹路的书柜中,偶尔畅销书叠成塔状,旋扭而上,占据重要展示区。周围都有人在卸书,装书,整理旧书,却没有一丁点吵杂。“啪嗒啪嗒”,轻微的电脑键盘敲打声,“格非...应该系放呢度......”“你睇清楚嘀啵,呢边系城市文学区......”,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声,还有,猫叫声。 在美术区,原研哉的《设计中的设计》下,一只尾巴断了一截的肥大的田园猫屁股朝外,在窸窸窣窣地玩着塑料泡沫板。我捏了一下它的屁股,它愤怒地转过头,瞪圆了眼睛,发出警告声。它虽回头嚎叫,却又不攻击,显得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书店里的猫,毕竟文雅些。 另一个临街的门面,那里的顾客多了不少。石黑一雄的书摆在消磁门对面的展览柜,隔壁是布瑞埃拉·泽文的《岛上书店》。《浮生六记》与川端康成在稍微靠里面的展示柜,可惜客人们却对叮叮当当的木制玩具和网络玄幻小说更有兴趣。我翻开了一本村上春树的《电视人》,已经被拆封却仍算完好,落满灰尘,旁边是他的《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每一个展区都很小,但却都塞得满满当当。给人一种粗茶淡饭的感觉,虽朴素却能填满温饱。墙上的学员油画手法略显稚嫩,但色彩在暖色聚光灯的照耀下彩度加强了许多。楼上咖啡厅的香味从幽深的楼梯传来,那只肥猫耸了耸耳朵,跑去了哲学系分区,看来它对叔本华可能有点兴趣。 收银台旁边有个小小的亚麻布色帘子,我很惊讶仍有书店保留旧书区。不是乱堆一气的废纸堆,而是实实在在的拾取年代的遗产的一个区域。折扣很低,灰尘很多,手指轻轻一划,指尖蒙上一层薄灰。大多都是过时的科普书籍或发黄的学术期刊,偶尔有世纪初的文学理论或历史研究夹杂其中。我选了一本中文专业刊授指导,富有时代感的黄色图形布局与九二年的出版日期不相为谋。没有掉页,没有破损,不知它是如何挺过二十五年的时光的。 拐上楼,铁楼梯吱呀作响。一整层都是人文社科类的书,踏上台阶心中不由得肃然地消去耳边的喧嚣。窗户的毛玻璃上,刻着《论语》的句子:学而优,可以仕,可以商,可以深入治学,可以自在优游。天地广阔,任尔所之。其不可变者,乃在于:唯有学,方能优。橱窗中有小篆的书法和写意的山水画,听着雨滴拍打窗户的声音,坐在椅子上挑逗着一只白色牛奶花纹的猫。第二层的顾客们很少,却都给人一种安稳的学术气息。总共五个客人,无一不戴着眼镜,穿着法兰绒衬衫或者黑色毛呢大衣,手捧一卷书细看,口中念念有词。猫在木地板上幽幽走动,猫步走得洒脱大气,赫然如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霸气。刷成杏黄的墙面反射着微光,有点暖。 恍惚间,想看看这家书店从前的模样。但犹豫了好久,终究没有翻开柜台上那本老相册。岁月以前的痕迹,还是不去触碰为好。毕竟一个时代的辉煌,总有它隐秘的地方,有时候,我们想象中曾经有的东西在翻开现实后可能欣然存在,也可能荡然无存。学而优书店承载的一切能够这样保留下来,小小的,老旧的,却仍然安在。 很可惜,不远的大声书店却没有如此命运。大声书店失声了,仓促倒闭,再也无法听到书声。博尔赫斯书店则搬走了街角那个镂空窗花的铁栅栏后再也不是满满是书的橱窗。不过还好,原址变成了八零七公益图书馆。一个小书厅,几个小起居室,席地而坐,随手拿起一本书,馆主拿来一杯咖啡,枕着布艺小枕头靠着墙细细地在看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这可真是闲适的一天啊。 烈士陵园的老商业楼里,老式货运电梯嘎吱嘎吱地把我们送上去四楼,迎门就是以撒书房。以基督之子为名,门口摆放着一个木质十字架。装潢清新,灯光明亮,随处可见十字架横贯店中。这是一个小小的宗教书房,不同规格的圣经摆在书架上,刻有耶和华语录的小木牌有着迷迭香的味道,摩西开红海的油画摆在角落。写有仁爱二字的明信片簇拥着一个白色基督雕像,他带着仁慈的微笑,张开双手拥抱世人。我细细地翻着新约,里中充满虔诚与神秘的语句很是令人深思,人们到底是抱着何种信仰的心情去歌颂呢?同伴在看着那些小小的材质各异的十字架,细细地摸着那些手工敲打的纷繁复杂的纹路。女店主在铁椅上用针线慢慢地织着刺绣,五彩的布线稍显杂乱,画面仍未成型。 方所与西西弗都在太古汇,各自割据一方天地。方所像一个豪气的地主,硕大的原木制门牌带有裂纹有一种自然感,线条硬朗的招牌很是有几何风味。店面极为宽敞,小小的角落是自主设计的服装贩卖区,过道是行为艺术作品展,中心圆区是个小小的咖啡厅,而其他地方是书与各种文化用品的天地。灯光刻意错落,昏暗与明亮交叉;暗棕色的书架上,书籍齐全,种类繁多,辅有很多外文书籍。恰逢诺贝尔文学奖巡展,石黑一雄、鲍勃·迪伦与莫言在收银台迎客。我打开一本黑白摄影作品,繁体中文标识着相机型号与镜头大小,摄影师述说着如何遇到奇景的心情。本是如此吸引人的感受,我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总有一些东西阻碍着我跟随摄影师走进黄石公园中寻找美景。偌大优雅的书店里有混搭的气味,意式浓缩黑咖啡特有的苦涩,卡布奇诺的奶油味,水果蛋糕的清香;还有混杂的声音,小孩子的哭闹声,交谈声,嬉笑声;还有时不时被推搡的感觉,被匆匆走过的人撞了一下,或者毫不客气地踩了一下鞋跟。总之我与摄影师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我只好遗憾地离开了方所。 西西弗小多了,装潢也精致多了,像个年轻的资本家,低调的奢华气息萦绕其身。门口的橱窗设计成电话亭,墨绿色的外漆配以红色栏杆仿佛回到上世纪的伦敦。店内色彩斑斓的标签、指示牌、语句录在墙上刺激大脑。特意设计的狭小空间感觉像是模仿老街一角的图书馆,逼迫却并不让人讨厌。人依旧很多,还是有咖啡的香味隐隐飘来,可周遭却安静了许多。窗边有一排吧椅,顾客捧着咖啡在阅读。玻璃是透明的,外面的人注视着读客,读客却浑然不知。我看到了一直想读的《美国众神》,却还是拿起来川端康成的《雪国》走去了收银台。 值得一提的是,西西弗的灯很柔和,像是纱巾一般地盖住面庞。 比起热闹的宴会,我还是更喜欢稍静的寒暄。尽管人各有好,但我觉得书店还是应为一个让读者与作者跨次元的一个交流空间,在这样有着神圣仪式感的思想交织碰撞的时刻,还是安静一点好。文化的品尝,从来不需要喧闹的背景音乐,反而更喜近似沉默的静谧,或许能够来一首慢调爵士乐呢? 已经是第三次出走小谷围岛了,看到了很多风景,但很怕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书店不见了。物质利益至上的时代,网络电商毫无节制的压迫,文化潮流更新换代,智能手机已经黏在人们的手上,书的存在感越来越低,书店也在一点点地消去自己往日辉煌的地位。人们已经开始不读书了,一些书店也开始渐渐消失。 但我仍坚信,书仍会长久地存在着。文化媒介可以变更,但书仍会是最古老,最亲切的一个,而书店,则会肩负着传播文化的使命,与书一起优雅地一直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