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拉萨,雕刻时光


2005年去了一趟西藏,回来后写一篇近万字的散文游记《绝尘圣地,静我心仪》,虽然文字有些啰嗦,却得到了许多共鸣。我自己也在每每颓废时,回读静思,生出许多力量。一晃12年过去,很想再去看看西藏,看看我魂牵梦萦的纳木措,看看12年前的自己。当这一切成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愿望时,我终于在八月,再次带上行李,穿越时光,重走滇藏。

变幻的“318”
确切地说,出发前,我并不知道318国道的完整定义,更无从知晓其中的险峻和艰辛。
我们从昆明出发,经过了大理、香格里拉、飞来寺、芒康、左贡、八宿、波密、林芝再到拉萨,其中芒康到拉萨一段是真正意义上的318国道。百度上说,这条路被誉为“中国的景观大道”,其中可以阅尽高山峡谷的惊、险、绝、美、雄、壮,其实,我还想加上一个字:变。
318国道上的路况和景观可谓风云变幻,步步惊心。从近处的翠绿村庄到远处的皑皑雪山,从透明清凉的湖水到苍凉空旷的原野,从路边静默冥想的野花到落差超过千米的大峡谷……一路风景,变幻莫测,有着猝不及防的惊险和惊艳。不过是短短一个月,却让人感觉经历了沧海桑田。或许是岁月无情,也或许是年老心怯,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旅行方式有所变化,我总觉得,与12年前记忆里的西藏相比,现在的风景显得更为险峻,就连空气中的氧气也显得更为稀薄。每每翻过一座垭口,我的内心既轻松又紧张,同时又充满期待。因为每一次翻山越岭,都是一次风格的转变,都是一个高度的到达和另外一个高度的开始。我想,这就是那些喜欢318国道的人为之着迷的原因吧,不断看到新的目标,不断拥有新的起点,不断实现然后不断挑战,一切是未知,一切都皆有可能,一切都朝着希望的方向前进。

记得第一天进藏,是从飞来寺到芒康,我们当时天真地以为那就是最艰难的一天。那一天,我们看到了滑坡,也遭遇了修路。好在等待道路畅通的二个多小时里,时不时有稳重牦牛款款路过,背影呆萌,多少缓解了内心的焦虑。当天晚上,我们入住芒康,海拔四千有余,我和小朋友都有一些高原反应,头疼几近欲裂,前半夜一直在辗转反侧。我以为那就是痛苦的巅峰了,哪里知道,接下来的两天才叫真正的艰难,尤其是左贡到八宿的这一天。
后来想想,最艰难的这一天,也是天气和海拔变化最大最快的一天。我们上午从左贡出发,直接开始攀爬业拉山。一路感觉气温越来越低,山上慢慢见零星植被,不一会就见到山上覆盖了雪。有些山头的雪堆积蛮多,远看好像雪是山上生长的植物。小朋友见到雪,很兴奋,各种惊呼:我们这是百年一遇吗?我们这是在夏天过冬天吗?随着他的惊呼,雪越下越大,先是雪点,后来雪花,有一阵也是雪片,那样子,觉得雪好像也是天上生长的植物。

趁车在检查站排队等候之时,我和小朋友跳进雪地里打雪仗。等到我们再次出发时,雪稍稍小了很多。不一会,车就到了海拔4658米的著名的业拉山垭口。只见垭口的蓝色牌子上写着“不畏艰难险阻,不怕流血牺牲,保通川藏天堑,锻造救援尖兵。”心中不由肃然起敬。原以为七月飞雪已是相当惊艳,毕竟风雪弥漫车前,只能一路蜗牛缓缓而行,但雪景迷人,也算是别样风情。岂料,这才是天险之路的开始。真正的考验马上接踵而至。
过了业拉山,318国道沿着陡峭的山脊折转而下,曲折弯绕,纠纠缠缠,一路下降到怒江边,这便是著名的“怒江72拐”,又称“九十九道拐”。如果天气晴朗,即便曲折度高,但只要细心耐心,加上一路美景,也是痛并快乐着啊。可是这天,我们车前浓雾弥漫,能见度仅仅是二三米,不要说山间山下的风景,就是路边的野花也是进不了眼帘。这些拐又急又陡不说,还大多都是U型弯。那一路提心吊胆,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
好容易顺利拐过了九十九道弯,以为后面的路应该是通途了。才一会,在去往怒江桥的路上又堵上了。沿路几公里,一边是怒江咆哮,一边是不断有提示“飞石路段,小心驾驶”的高山。等待的时候,时不时有小石头掉落在车上,叮叮当当,唱的是叫“四面楚歌”曲子。塞车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候,我们前方司机突然面露惊恐,回头紧张呼喊:前方有飞石!然后钻进驾驶室,紧急调头行车。我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摸着方向盘,在极度狭隘的空间里,原地调头回撤,跟着这辆也是广东开过去的车,演了一场“生死时速”。我相信当时,我脸上的表情就是电影里女主角的表情,极度紧张,然后,更极度紧张。
行至几百米,发现已无大碍,只能又在狭隘峭壁之间再次调头排队,等待穿行。期间煎熬和紧张,现在回想,已不是文字所能表达。
好在,过了怒江大桥没多久,就是山下海拔3260米的八宿县了。
虽然,后面也经历了各种修路、塞车、滑坡淌水等等事件,但都不如这一天惊险。说实在,我是不想再重走318了,就让其他的勇士再接再厉吧。

孤独的朝圣者
百度上说,318国道是“一条比记忆还要长的路”。这句话令我想起另外一句话,“永远有多远”。
318国道是从上海人民广场到西藏中尼友谊桥,全程5476千米,经过上海、江苏、浙江、安徽、湖北、重庆、四川、西藏八个省份,真是很长,起点和终点之间那么遥远。我们走的是滇藏线,也就是说,我们进藏后才真正进入了318国道。一路上,见到徒步的、骑行的、自驾的,还有三步一磕头的,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进入西藏,理解西藏,每个人都以不一样的姿态演绎318国道的勇者风范。这条路太长,我们往前看,或者转身回望,都会觉得,在这条路上,每个人是“孤独的朝圣者”。
百度说,“朝圣是一项具有重大的道德或灵性意义的旅程或探寻。通常,它是去一个人信仰的圣地或其它重要地点的旅程。”“灵性意义”,这个词特别符合我对朝圣的理解。那些从各地而来的人,一路磕头的藏民就不用说了,他们为了心中圣地,为了真理和信仰,其虔诚和敬畏是路人皆知。只是,我可能无法和他们有更多共鸣,毕竟没有相同的宗教背景,而且我也不过是一名过客性质的旅游者。所以,内心上我觉得自己和骑行者以及徒步者更有默契。他们虽然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信徒,但抛弃了快捷便利的现代工具,用自己的脚去丈量这块神圣的土地,用自己的心去体会路上的神山神水,难道这不算是灵性之旅吗,而他们不正是怀着一个人的信仰,用虔诚之心来表达感恩和敬畏的朝圣者吗?

这一路,我们看到了各种年龄层次的朝圣者。有少年、青年,也有中年,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头盔、背囊、山地车、绑腿、登山杖……远看貌似长得都一样。他们有的茕茕一人,独来独往;有的三五成队,结伴照应。他们很多从成都出发,如果骑行的话,整个过程大概要近一个月。我们一路与他们相遇。有时,我们会鼓掌为他们喝彩;有时,我会从车窗外竖起大拇指为他们加油;还有的时候,在休息的地方,大家会一起聊上几句。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坐在车内,先看见他们的背影,然后超越这些背影,绝尘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每每上演超越他们的一幕时,就让我想起电影《冈仁波齐》。这部电影除了忠实记录一直在念经和磕头的朝圣之人,还完整摄下了在公路上来回奔驰的各种汽车。一边是朝着目标用最原始的也是最朴素的方式极度缓慢地前进,一边是充满现代工业感的汽车呼啸而过。我当时印象极为深刻,认为导演是有意图的,他没有非此即彼,为了歌颂朝圣者,在镜头里对象征着现代文明的汽车表达鄙视或者轻蔑。甚至,我认为,和大隐隐于市的意思一样,镜头里来回奔波的汽车,代表着与时代共舞与俗世纠缠的精神,而这也可以是另外一种意义的朝圣。
当然,这也可能是我潜意识里为自己滚滚红尘的生活找到的托词。
说到朝圣,有必要谈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骑行者。他是带着飞扬的红旗出现的。之前在休息的地方就听说了他。他随车挂着一面红旗,上面用金色大字写着“中国梦——钓鱼岛是中国”。他已经骑行了大半个中国,还要继续骑下去,骑遍全中国,让他心中的理想传遍各地。我们路过他时,他一个人正在骑上坡路,低着头,弯着腰,他的背影在红色的吹拂下其实并不孤单。我在窗内偷拍了两张照片,本想停下来聊聊,甚至想把照片传给他,但又觉得刻意交流就是一种打扰,而且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卖弄噱头的表情,只是埋头骑车,心无旁骛。所以,我们的车依然慢慢超越了他,慢慢地加快速度,离他远去。也不知他现在骑车到了哪里,那面旗帜是否还红艳艳地在风中飘荡。

其实,路上还有许多小小的插曲。有在塞车的路上,骑行者知道我在拍照片,背对我骄傲地竖起剪刀手的;有在爬坡时,看到特别劳累徒步的背包客,好心想搭她上车被她拒绝的;还有青藏线出来后,在青海湖遇见老家南昌的“夕阳红”骑行队,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热情地在镜头下做着胜利手势的……
除了人和车,路上还会遇见成群的羊或者牛,这个其实不稀奇,最稀奇的是遇见那些单个出来散步的牛、羊还有猪。他们孤单着,憨厚着,有的坐在路中间,有的躺着咀嚼青草。最有意思的是,从八宿出发不久的路上,一只猪正在横穿马路,低头晃尾,气定神闲。司机下意识地按了喇叭,这头特立独行的猪听到声音,居然立刻石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呆萌之状,我们全都哈哈大笑。
这一切,都留在路上,历历在目,成为永远的记忆。
“一条比记忆还要长的路”,再次品味这句话,我想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是这样的。所有的记忆,所有山的、水的、猪的、人的、树的、雪的、牛的记忆,都在路上,都层层堆叠挤在一起。每个人、每一样事物的记忆,就在叠加之中生长延伸,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超越了自己,超越了小小的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的最初记忆。

旅行的意义
如果我说,旅行的意义就是放下对意义的执念,不知这样的表达,是否矫情,甚至是在言说一个来回滑动的悖谬。
如果说,意义的对立面是无聊的话,那我绝对是一个重视意义的人。只不过,我对“意义”会保留警惕。我总觉得这个词有着变幻的面目。在时空碎片组成的万花筒里,意义长着一张炫目的不确定的脸。意义和目的都有着一样的性质,在强大意志的配合下,可以实现梦想,也可以成为一种精神桎梏。我不想自己的生活被“意义”钳制。所以,与其说旅行富有意义,不如说旅行很有意思。
旅行真的很有意思。走出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走出循规蹈矩的模式,去看一些没有见过的风景,去遇一些不曾想像过的人生。旅行路上,天地万物,一路变幻。从高山峻岭到迤逦秀峰,从贫瘠荒野到皑皑雪山;从跪着、走着、骑着去西藏,到开着轿车,开着越野车,甚至开着大货车驶进西藏;从一群呆萌的羊涌上山坡到一只淡定的猪在乡间从容行走;从一棵树突然在拐弯处温柔目送到望不到边的树林在远方频频摇曳……所有这一切,都会涌进心间,让你觉得渺小,更让你觉得幸福,让你相信,你和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只羊、每一只猪一样,在这广淼世界里,自有一块小小天地,完全属于自由自在的你。
旅行还有意思的是,当你在时间的上游和下游看相同的风景之后,你会深刻体会人世变化,体会世间微妙,同时还会看到不一样的自己。12年前,我是作为一名背包客走进了西藏,12年后,我是以自驾游的形式驶完了全程。毫无疑问这12年,西藏和我都有了变化。

我发现这12年来这条路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一些亭台和墙壁。距离中甸七十公里处的金沙湾第一湾本是摄影爱好者的青睐之地。当年我们同行的摄影发烧友为了找到最佳摄影点,扛着长枪,气喘吁吁跑来跑去。然而现在,那里的路虽然宽了好了,却被人为地修建了一个门票收费处,多了一个曲曲折折的观景台,把最好的拍摄地和自然景观围在墙内,让人交了既定的45元按照既定的线路去拍既定的风景。而更恶劣的是,在梅里雪山飞来寺的白塔附近,建造的是更加封闭和冰冷的一道围墙,将人与塔用60元的门票隔开,直接取消掉墙外拍摄的可能性。真是活久见啊,这世界居然总有人喜欢在自己和大自然之间建造一道道墙,让风景成为墙里的囚徒。
除了墙,西藏的牦牛也多了。不要说那些说不出名字的小景点,即便是在我最热爱的纳木措周边,牦牛也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小朋友站在边上,立刻有气势汹汹的本地藏民冲了过来,索取所谓的合影费。纳木措哪里是原来的纳木措,那些收费合影的牦牛围着湖边艳丽地站着,成为另外一堵墙,纳木错再怎么是佳人,也只能在镜头的远方,在一片墙中央。
这些墙,一度让我有了一种挫败感。因为墙如果越来越多,意味着旅行越来越没意思,意味着你不过是从一个笼子里走出去,然后到了另外一个笼子。

其实,不仅仅是景点,所有的村和城市都发生了巨变,都在不断升级,各种豪华版矗立眼前,让人触目惊心。松赞林寺变大了,飞来寺变热闹了,香格里拉变时髦了,拉萨变洋气了……一切都变了。
当然,我也变了。
如果说,什么是旅行最有意思的事情,应该就是认识和接受自己的改变吧。离开家门,走在路上,离开常态的紧张的自己,呈现真实的轻松的自己,细细体会内心的变化,体会时间流逝之后,那个有着中年沉重也有着四十不惑的自己。
人,其实很容易成为思想的载体,成为理念的工具。当你将自己视为正义的化身时,你可能习惯于去捕捉人间的恶和丑陋,不经意就成为拿着道德大棒的战士;当你以善良自居以才华示人时,你可能会喜欢成为苦行僧,时时会将乐事趣事演变成善事,将本该性情释放的空间变成炫耀智慧的大舞台。甚至,当你觉得自己是个爱情至上者时,你也会喜欢演绎各种苦情内心戏,将爱变成绳子,捆绑别人,也束缚自己。旅行,可以放下这一切,离开栖居之地,适时将自己抛出思想的既定轨道,放下对生活的评判,放下自我的定位,柔软轻松,沉浸在一段自由自在的时间里。
12年前,我在游记里说:”“最完美的是我,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同时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再者我出得珠穆朗玛峰,下得梅里雨崩,这样完美的的人,一切尽不在写中了!”虽然是打趣之语,但也反映出自己追求完美的内心。12年之后,我发现自己改变了,我不再那么追求完美的自我了,或者说,我不再那么执着于要成为某种概念的自我了。
12年后,再次在纳木错身边举起双手,我终于,像风一样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