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如果像大学的专业，每个人都可以有自主选择和重新选择的可能——假设这个选择不必通过外部的手段如变性手术来实现，而是每个人身体内都自带一个上帝按钮，向左是男性，向右是女性，中间是中性，随你所愿，那么，有多少女人甘于一直处于“第二性”的身份呢？ 
       作为一个从本科到硕士到博士就读了三个专业的女性，我不只一次做过这个白日梦，不经历手术而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性别。如果梦想成真，我不会选择一直当女人，也不会选择一直当男人，最好是两者都当一当，有时候也选择中间状态，放弃男女之身，当个中性人，这样一来，人生可就太好玩了！我将不仅懂得女人，还懂得男人，也懂得非男非女之人，应该能掌握人生幸福的秘方了吧？
       鲁迅在他晚年时曾沮丧地承认“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即使关系再亲密，人与人之间也不可能达到真正的同欢乐共患难；而人类最亲密的关系往往建立于两性之间，男人与女人，虽立足于同一星球，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同一个被窝中，不也常嫌弃对方不可理喻得简直是来自其他遥远的陌生的星球？男人们早就认命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男人与女人间的隔膜，一点不亚于人与鱼之间。聪明如庄子，尚且只能靠狡辩妄称他知道鱼之乐。后世的男人们则比他更进一步，不可知也就不必知了，江湖中从此多了一种男人生存秘诀：永远别尝试和女人说理，不然你就死定了！而女人，尤其是母性气息过于浓烈的女人——即使她优秀她成功，依然有着古老的渴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和一个相知相爱的人共白头，多么美好！可天下之大，懂得女人心的男人永远供不应求，为了让男人们能懂得女人心，一代代的女先烈们可是操碎了心。女权主义的兴起，归根到底还是男人太不懂女人了——不愿懂或不屑懂，骨子里延续着中世纪认为女人没有灵魂的偏见，不把女人当作人——与男人一样的人看待，于是，女人们把革命之火从社会的物质层面一直烧到精神层面，到现在火还没熄灭，直烧出了女人保卫身体的米兔运动。
       女人要获得与男人平等的生而为人的权利，至今仍是道阻且长，所谓平等，始终在水一方，可望不可即，只能继续溯洄从之。现实如此艰难，就算下辈子能投胎为男身也无法救得了今世的近渴。偏偏这“沉重的肉身”目前还没办法自由转换，换身既无望，女人除了继续在现实中抗争，难免对男人怀有各种换位的期望或幻想，小到女人因痛经而满地打滚，置身事外的男人这时如果只是温馨提醒“多喝热水”，不知多少女人要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诚挚希望男人也能每月痛一回。鲁迅是个男人，光知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大概不知道女人身体的痛（包括生孩子）也是男人永远无法想象或感同身受的。
       要想男人懂得女人，目前看来，除了让男人换位——换到女人的境地，或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虽然换位了也未必有效。2016年热映的新海诚电影《你的名字》，开头很讨女人欢心，跟着奶奶生活在乡下的女中学生三叶，心心念念渴望到东京去，念念不忘，在电影里总是必有回响，一天，她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坐标是东京，而她的身体竟是陌生的男身。与此同时，东京男孩泷发现自己在乡下的一个房间醒来，身体却是女身。对泷而言，这太有意思了！接下来电影的笑点几乎都集中于女身的男孩身上，每天早上醒来他（她）都会先抚摸胸部，以至女孩的妹妹都看不下去了。然后，身体互换、时空交错的少男少女跨越一切障碍寻找彼此并顺利相爱，还尝试一起拯救即将面临彗星攻击的乡下小镇。这是一部美好动人的爱情电影，换身不过是爱情得以发生的一个道具——而且还是个梦而已，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换位，男导演新海诚本意不在于借此探讨男女不同的现实处境，或以此寻求两性间更深更多的相互理解。
       换位，显然是女人单方面的强烈需求。这不，法国女导演埃莱奥诺尔•普里亚 Eleonore Pourriat站出来说话了，而且抱着与男性和为贵的善意，把一个严肃而有深意的换位话题拍成了喜剧片：《男人要自爱》。一个自信满满的男人习惯四处撩妹，走在街上，满眼只见可撩之人，孰料被他没看到的路灯柱撞晕，再睁开眼，整个世界大不同了。女人穿西装，打领带，不化妆，占据着社会各种显要位置，无论在办公室还是在街头，都肆无忌惮地打量男人，见到帅男就主动搭讪，在一切场合都牢牢掌握着主动权，显然是社会的权力中心，。男主一开始挺享受，但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原来习以为常的那套男人规则和观念，在这里却都是属于女人的：女人是男人的依靠——父母为男主还没找到一个可依靠的女人而发愁，而男人则要褪毛，美容，健身，往内裤里塞增加翘臀效果的垫子，带娃做家务，为女人的出轨和花心而痛苦、流泪；一个男人不仅在办公室会遭到女上司的性骚扰乃至潜规则，独自去酒吧买醉还面临被陌生女人扑倒的危险；男人只能做保洁、秘书、服务员、钢管舞男之类的工作，其他一切技术活体力活智力活都由女人包办了。总之，男人变成了第二性，处于从属地位，靠女人保护，靠女人宠爱，靠女人支持。而且，无论男人或女人，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唯有男主，还带着男权中心的记忆，对这一切感到不可思议而不能接受并试图反抗。奈何形势大于人，他不得不褪去他原来引以为荣的彰显男性气息的体毛以取悦女人，修饰外表，穿热裤，露出光滑的大长腿，为言情剧而哭鼻子，逐渐屈服于女权世界的规则，而且，无法避免地爱上他的霸道总裁——一个视男人为玩物，初次见面就对他秀腹肌的女作家。身处写作瓶颈的女作家对这个满脑子男性主义的男人满怀兴趣，勾引他，利用他为新的写作素材，直至最终也爱上他。然后，两人因为误会而彼此厮打起来，脑袋相撞，再睁开眼，女主重现了电影开头男主的境遇——至此，明确了男主与女主互为镜像的关系，她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是一个男人主宰的世界。当女主一脸茫然地走在巴黎街头时，电影的结尾到来了，她看到街上一个游行队伍，举着各种标语牌子和伍尔夫等女性肖像，高声呐喊：“反抗万岁”“女性上街头，父权吓坏了”“男性与女性一起改变”，队伍以女人为主，有零星的男人，男主在其中，越过人群拼命呼喊街边惶惑的女主。
       这结尾充分地呈现出一个女导演的善意，她不打算号召女人翻身做主，也不算号召女人与为男人为敌，她所期望的应该是借助换位思维让男人能看到女人的真实处境，也让女人看到我们习以为常的性别认同并非天经地义。这部电影，归根到底是女人拍给男人看的，依然延续着女人渴望被正视，被理解的追求。现实却可能很讽刺，就我身边的例子，倒是女人们热衷于相互推荐这电影。女人所要的，就是和男人一起改变世界，彼此不仅是以女人和男人，更是以人与人的平等姿态连结在一起——这或许只是身为女人的我对这电影一厢情愿的解读。
       生而为女人，我不知道，改变世界和自主选择性别，哪一个能更早实现。

2018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