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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大同梦

 


       “吃货统治世界”,这是“媒后台”评论晋江原创网上的红文《御膳人家》的文章的标题。它很好地概括了当前网络小说中“美食”元素的流行大势。如今,言情文中,美食制作几乎是女主角的必备技能,吸引、治愈着男主们;历史文、玄幻文里,美食也常常是穿越到异时空的他/她安身立命、白手起家的重要手段;即便是“万径人踪灭”的末世文,美食的身影也不时浮现,成为主角收复人心、拯救世界的强援。
       但是,网络小说里美食书写的流行,却并非像媒后台说的那样,主要是乘了《舌尖上的中国》的东风,实质上,它包含着更为复杂的社会意识心理。       
       美食,首先是物质富裕的象征。必得食物不匮,方可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言“美”食。中国文学传统中的美食书写,自宋代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明代张岱的《陶庵梦忆》、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到周作人、梁实秋的小品,以至陆文夫的《美食家》,表现的都是富足繁华的社会,悠闲讲究的日常生活,大雅近俗的审美意趣。即使有些美食书写带着浓重的怀旧创伤,但这怀念与伤痛恰恰来自承载着这些意趣的美食的失落,而不属于美食本身。所以,美食书写,是社会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发展到一定高度的产物,是世俗的艺术化,日常生活的审美化。
       网络小说中的美食书写,首先是这一传统的流衍。在《舌尖上的中国》开播以前,网络小说中已有美食文零星流布。如静官的《食色无双》(起点,2009),寒烈的《你的味蕾,我的爱情》(晋江,2009)、耳雅的《方大厨》(晋江,2010)、收红包的的《正味记》(起点,2010),等等。文中那些珍稀独特的原料,精细繁琐的烹调手法,华美考究的形、色、味,在在透露着对物资、时间、人力的慷慨奢侈的消费,财大气粗地显示了现代社会的“富裕社会”的特征。与同时的其它领域的美食书写——如沈宏非在《南方周末》的《写食主义》专栏、君之在新浪的烘焙博客等等一道,网络小说中的美食书写,是当代中国社会物质小康、情趣小资、理想中产的表现。
       不过,虽然此时特征鲜明的美食主题的网文尚属少数,但局部性的美食书写已渐渐在一些类型小说中反复出现,尤其是后期的种田文。在后者构建的田园乌托邦里,美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如《随身带着两亩地》里,主角的随身空间孕育了各种美味的蔬菜水果;《小地主》里,原汁原味的东北特产伴随着主角的冒险历程不断被发掘出来;等等。虽然美食们来源不同,成因各异,却都有一个不约而同的倾向:对不同个体或群体都拥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它们可以超越年龄、阶级、地域、时代等差异,让所有人获得共同的“美味”感知。 
       《舌尖上的中国》播出后,美食文大热。而各种类型的网文的美食书写里,美食的沟通功能更被有意无意地强化。晋江言情站2013年vip金榜榜首文《清穿日常》中,女主对食物的热爱打破了男主的冷漠戒备,带她走进他的心,推动两人齐心协力,建立了一个温暖的爱巢。同年非言情站榜首、修真文《神仙日子》里,主角种菜做饭,先讨好了高冷的师父,后驯服了幼小的孔雀神兽,以及凤凰情人、白鹤师兄、黑乌鸦弟子……他长期喂食的这些人物,最终都成为他的家人,与他共祸福,同死生。《御膳人家》里,尝过主角美食的人,纷纷向主角释放出善意,并结成联盟,为主角的事业保驾护航。而在那些末世文里,食物就是生存的希望,分享食物的人们,必然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而当食物被源源不绝地生产、被享用,末世的绝望前景也就在改变,最终获得救赎。总之,美食现身为一个万能通行证,打破了一切自然与人为的壁垒,无论异性之间、古今之间、敌我之间、异界之间。它激发出食客们内心的善意和爱意,消融人际的冷漠,将所有一起分享它的食客组建为团队、联盟,甚至,进而改变世界,拯救人类。
因此,网络小说的美食书写确确实实构建了一个“吃货统治”的世界,一个建立在舌尖上的大同乌托邦。
       这个乌托邦的领地一直延伸到文本之外。“媒后台”指出,《御膳人家》产生了“报社”——报复社会的效应,“大半读者评论都在喊饿”。《牛男》写了一章《枸杞花蜜拌枸杞酒》,就有读者说要上淘宝买蜂蜜,“不到两个月买了10瓶,天天喝,还要继续买。”[2] ……美食也触动了读者,将他们卷入追求食物的“吃货”大军,美食书写-阅读成为一场群体狂欢。读者冲破了文本内外的藩篱,也成为美食的分享者,成为这个共同体、这个乌托邦的一员。
       从而,网络小说中的美食书写显示了与传统文学、与《舌尖上的中国》都不同的文化内涵:共同体构建。
       “共同体”概念的创造者、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指出,“共同体是一种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是“一种原始的或者天然状态”的“人的意志的完善的统一体”。而当代共同体概念,更强调“共同目标、身份认同、归属感”。网络小说的美食书写构建的“吃货”联盟可以说都具备了这些特征。首先,它有一个共同生活的背景:全人类共同的生存活动——吃。因而,它可通过一种最原始最天然的联系将人们统一为一体:味觉,如孟子所说的,“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另外,它的成员有“共同目标、身份认同、归属感”,他们都有“吃货”的自觉的身份认同及归属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追求美味。
       网络小说构建的这个唯乐的、感觉的共同体,并不是简单地回归人的生理本能,抹杀人类向上提升的理想。相反,它是一个唯乐大同世界的创制,是人们在失望于现有的维系共同体的各种无效链接后,发明的规划人生、构建共同体、建设世界的新方案。
       《神仙日子》的一篇万字长评里,评论者这样高喊:“我不仅仅在吃,我明明饱含着感情,在感受着生命的恩赐,我在感谢着世界对我馈赠。吃货是可以拯救世界的,当我们都在吃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战争,这个世界上将不会有纠纷。”——吃不仅仅是一种生理行为。吃来自生命最深刻的本源。吃是对生命的捍卫,是对一切残害生命的行为的抵抗。回归吃,回归味觉与美食,不是退化为动物,而是登上更高级的文明台阶。
       正如五十年前,马尔库塞曾经大声疾呼,用感觉、用性爱、用本能来反对战争、反对帝国主义,反对文明对生命的伤害,网络小说的美食书写,也在努力用味觉、用美食拯救这个“崩坏”的世界。
       美食,是社会物质富裕的表现。美食流播世界,无视意识形态、社会组织等的歧异,畅通无阻,意味着全民共享社会物质财富,自由、平权。所以,美食共同体的构建,不仅仅是为世界重新确立一个唯乐大同的价值理念,同时还是对社会生产、社会分配的重新规划。
       在报纸糊墙的小说、晋江2014年金榜作品《牛男》里,我们可以清晰看到这样一个美食大同乌托邦的蓝图。主角产出美食,通过实体与网络两个路径,建构了一个庞大的粉丝圈,获得丰厚的收入。尔后他的生产王国日益扩张,整个产业结构同时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其他生产者以及附近居民都被纳入,但都是自营产业,各尽其能,各得其金。而且,主角产业扩张不仅仅取决于经济效益,还有社会承担:优质大米做婴儿米糊,极品水牛奶做奶粉;种植药材,招徕中医建医馆,治病救人;主持慈善募捐,免费医治贫困病人;连招小工、童工,获取廉价劳动力的行为,最后都变成给城里人亲近自然、给孩子劳动实践的善行。有读者感慨,读着《牛男》,觉得这个牛王村牛王镇真实存在在这世界上,就觉得很温暖。而读者不仅旁观欣赏这个世外桃源,也在不停提出建议,参与这个乌托邦的建设。
       所以,网络小说里构造的,不仅仅是一个“悦己”“亲我”的世界。它不仅仅是书写唯己的人生哲学,还是企图弥补世界的伤口,抹平人群之中的裂缝,用他们贫乏又千奇百怪的想象力,用一个个源源不断的乌托邦:“修真”“种田”“美食”……
       在网络小说的美食书写中,被分享、被传达的,不可能是食物,也不一定是感觉。从生产而言,许多书写美食的作者并不懂烹饪,也不会做菜,他们对美食的描写来自对各种资料的抄写。而他们描绘的美食与烹调方法,也有许多是凭空虚构,根本不可能实施的。《御膳人家》的作者就承认:“对餐馆这一行真的是不太清楚,现实中也没有特别好的对照,圆子每天写文去翻食材清单和满汉全席菜谱,看的口水汪汪,反复修改,到底也写不出那种了如指掌的底气,这一点真的很抱歉。”从消费而言,读者们都是望梅止渴。他们在评论里纷纷喊“饿”,恰恰说明美食无法透过网络与文字给他们带来满足。还有许多读者表示,做牛做马劳役一整天之后,无力及无金探索美食的自己正泡着泡面看美食文。这更反映了美食乌托邦的分享、共有的谋划并不能兑现。它是一个想象的乌托邦。美食的“美”,不是肉体感觉传递的,而是想象构建的。所以,网络小说的美食乌托邦,最终如同坦塔罗斯的眼见的幻像,栩栩如生,而,只是“如”生。
       然而,有更有说服力、更有吸引力的愿景吗?如果网民的哲学是贫困的,那世界的宝藏究竟隐匿于何处?
       所以,美食书写继续流行。除了网络小说,还有报刊的美食专栏、电视的美食节目、网络上的美食博客,等等。在迷惘之中,在无所适从之中,人们选择做吃货。所以,在大众文化的世界里,吃货统治了世界。但是,世界是否就此获得拯救?吃货们其实并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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