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架


电影《七月与安生》比原著要丰富很多,这丰富除了电影里采用精彩的倒叙手法和人生置换的情节改编之外,我觉得浴室里两人对峙吵架的场面功不可没。
导演曾国祥是理解安妮宝贝的,在充分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赋予了七月和安生新的命运。安妮写这部小说的时候,笔端还是稚嫩的,七月和安生更多只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关系,前者是循规蹈矩的、安静的追求稳定的,后者是放荡不羁的、活泼的追求自由的,前者是个乖顺的好孩子,后者是个流浪的“野”孩子。就是这样两个性格分属对立两端,命运也摇摆于两级的女孩,在成长路上彼此渗透,形成极为深刻的亲密关系。最后,安生生下了她俩共同热爱的家明的孩子后,就死去了,完成了自己彻底流浪的一生,而七月则一直固守原地,还是那个安稳的七月。
曾国祥可能有些善良,或者说更懂得人生,他知道人的一生常常会在不同自我的两端分裂游离,终其一生可能都没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自己。于是,他在电影的结尾部分,让七月与安生的性格也发生了大置换。安生穿上洁白的衬衣,在教室里读书,沉静安宁,七月则离家流浪,不断改变工作。虽然她最后的死亡让人难受,却也是她渴望拥有的自由的一部分。曾国祥将小说中的命运交织的两个人此时变成了共荣共生的女孩的两面,真正演绎了他的意图:七月就是安生,安生就是七月。而本质合一的这样两个人,通过人生的转换,乐观地实现了人生的另一部分,每个人都拥有了完整的人生。
现实之中,其实没有一个人可以活得完整,大多数时候,自我是迷宫,理想是围城。小说里流浪的安生一直在累,安稳的七月一直在压抑。所以说,电影后半部分对于两人命运的大置换,让七月放飞了自我,让安生不再孤独流浪,也就显得比小说乐观。此外,电影比小说乐观的还包括让人过目不忘的浴室里的撕逼大战。这场戏是两人命运开始交换的起点,这场戏也来自导演曾国祥的认知,他相信,深刻的相爱常常来自那些真实的丑陋的自我的尖锐相对。
在七月与安生在浴室正式撕逼之前,两人已经在酒吧里预演过。安生借着酒劲直指七月:“这些年,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你算得还不清楚吗?”七月也愤怒还击:“这四年,你寄给我的每一张明信片,最后都问候了我的男朋友。” 此时还固守形象的温文尔雅的七月并不擅长于赤裸相对,虽然她早就在内心意识到,自己是自私的,自己爱安生远不如爱自己多。但她并不想去面对真实的自己,立刻起身离开了酒吧。
等到正式的撕逼大战上演,七月最先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摔开了所有的束缚,抛弃掉众人眼里的标准优秀的自己,脱下了沉甸甸的优雅。她举起花洒淋湿了喝醉的安生,彻底撕裂地凶狠地对安生说:“没有人爱你,除了我。”无情而冷漠的语言其实暴露了她一直掩藏的事实:她最爱的是自己,她一直享受着安生的离开和牺牲。可是,对于这个“在任何地方都是好人缘的美丽的女孩”,“安生是她心里的潮水,疼痛的,汹涌的。”她如此嫉妒安生,羡慕安生的自由,愤怒安生得到家明的爱。安生是她内心渴望成为的另外一个自己。
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个女孩为了一个男孩相互纠缠的故事,但其实家明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如果七月与安生是两个人,那他其实是一个障碍,或者说一个考验。如果七月与安生是一个人,一个女孩寻找完整自我的故事,那他就是一面镜子。
海子有句诗:“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这个我,也是你,这个你,也是我,是不同的自我。这句诗来概括这场吵架,再好不过。这一场吵架,两个人都被灼伤了,分属性格两面的自我都受伤了,但这伤是会痊愈的,是亲密关系的真正深刻的起点,这之后,命运发生变换,七月和安生都迈过了旧的我,走进了一个新的我。
如此看来,这场吵架可以说是一场良性的吵架,而另外一场著名的吵架,《婚姻故事》里长达十多分钟的吵架,就显得残酷太多,两相对比,那就是一场恶性的绝望的吵架。
《婚姻故事》是我喜欢的演员斯嘉丽·约翰逊出演的一部电影,获奖无数。这部电影的风格,很像一部纪录片,细节细腻朴素,大量的对话真实再现了婚姻生活的细碎的爱、矛盾和斗争。
或许是电影名没有叫《离婚故事》,或许是整个故事里充满了一些令人心碎的温柔,我一直以为故事情节会反转,两人最终会重归于好。即使在十多分钟的尖锐吵架里,两人都将对方撕裂得粉碎,我还心存侥幸,认为他们是相爱的,破镜重圆也一定可以实现。我甚至觉得男主查理有些可怜,本来事业蒸蒸日上,却被离婚的事情搞得如此狼狈。直到电影结尾,妮可已经找了新的男朋友,我还舍不得放下幻想。我眼泪汪汪,心碎不已。这么相爱过的人怎么可以放弃彼此呢。
波伏娃说过,结婚是社会传统赋予女人的命运。我知道,妮可觉醒了,并不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我,无论觉醒与否,我都是接受的。而且,内心深处,我还接受妮可不接受的查理的自私。
事实上,整个吵架过程,就是呈现查理的自私的过程。两人看似互相控诉,但妮可其实更带有自责性,包括对性别的反省、对命运的无力感和对自我的质疑都在里面。当她听到查理对于自己充满忽视、贬抑和攻击的控诉后,终于醒悟,对着查理说:别人说你自私的时候,我还为你维护,现在我才知道你是和自私合为一体,浑然不知。
妮可看到了查理的哪些自私呢?
首先是查理更自我中心,很少看见她,很少顾忌她的感受。妮可说了很多次要搬到洛杉矶,查理却以为只是日常琐碎,并没有认真去体察自己的爱人想要的幸福是什么。查理不仅看不到妮可,而且以自我感受为最终标准。当妮可说自己在纽约不幸福时,他一口咬定,她是幸福的,只不过现在回头去看赋予了主观的不幸福。甚至,当他们谈及孩子的时候,查理也认定孩子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一切都是妮可的教唆。查理只认可自己看到的世界。
再者,查理的自私还表现在对于婚姻的认知。“你应该难过的不是我fuck her,你应该难过的是我跟她在一起很快乐。”你看,婚姻里快乐是我给予的,至于忠诚,比起大多数男人,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当然,比这狠的当属最后,查理崩溃地嚎叫,希望妮可出车祸,希望妮可去死。查理说完就后悔了,抱头痛哭。这和七月的爆发是一样的,自私的那个人,终于自己跳了出来,表达对爱人的愤怒和怨恨。
事实上,在观看电影的时候,我觉得查理已经够好了。他多么爱孩子,为了得到抚养权,他紧张到割伤了自己。他并没有寻花问柳,唯一一次的出轨也是因为和妮可的长期冷淡。他多么热爱事业,钟情剧场,才华横溢,如果妮可继续助力,他将如日中天,为艺术贡献更好的才华,创作出更好的作品……这是一个还不错的男人啊。
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在现有的社会背景之下,我们大多数女性对于婚姻中的男性的强势地位有着潜移默化的妥协和接受。比如男性的事业是第一位的,男人一直忠诚偶尔一次出轨已经很不错了,男人爱孩子还能亲自陪孩子玩带孩子读书那是相当优秀啦……妮可以前也是这么接受的,但她越来越觉醒了。她发现,婚姻里的查理越来越有活力,而自己越来越压抑。她想成为导演的理想,她在洛杉矶的轻松和幸福,她对背叛的受伤,她不接受查理认为纽约的生活才是对的生活,这一切让她彻底迷失了自己。
许多人对两人在选择纽约还是洛杉矶居住下来有分歧,并成为这段婚姻解体的导火索感到不可思议,但其实这就是重点。婚姻关系的本质是权力关系,或者说亲密关系的根本就是权力关系。在这对婚姻中男女关系上,纽约和洛杉矶,已经不是普通的地理位置,而是对应着强弱的权力结构。查理在洛杉矶和妮可打婚姻官司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的各种狼狈,其实就是一个去强势的过程。
吵架中,查理对于妮可执意要到洛杉矶的想法是这么评价的:无论是在洛杉矶还是任何地方,你都绝对不会幸福,你会觉得自己找到了更好的人,跟我截然不同。几年过后,你就会反抗他,因为你需要有发言权,但你不想有发言权,你只想他妈的抱怨没有发言权。
比起咒诅妮可死,也许这段话更让妮可伤心,因为查理全盘否定妮可的觉醒,甚至断定妮可没有觉醒的能力,只是把觉醒当成性别的撒娇。事实上,在洛杉矶的妮越来越有力量了,她渐渐从最初的弱态中走出来。这个时候,重点不是找到洛杉矶的哪种男人,妮可才有发言权,而是远离纽约的洛杉矶的妮可,已经拥有了发言权。
只是,虽然我看重发言权,但我似乎更看重爱情本身。看过七月和安生的吵架之后,我就有了一个信念:吵架有多撕裂,相爱就有多深刻。
难道不是这样吗?真正的亲密关系,应该就是一个人的真实和另外一个人的真实硬碰硬,那些绕开矛盾,隐藏自己的人,如何看见彼此呢。 妮可和查理吵架,不也是互相看见吗,更主要的是,他们敢于吵架,也来自于他们深爱过。你看看镶嵌在电影里的各种小细节,查理帮妮可关门、妮可帮查理系座椅安全扣、系鞋带,帮他点菜单……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一切都来自心底的温柔和爱意。甚至电影结尾,查理读了妮可那封没有念完的信件:我见到他两秒后,我就爱上他了,我永远不会停止爱他,尽管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妮可看来,如果自己失去了发言权,爱便失去了意义了。是这样吗?
电影的最后,查理的的鞋带松了,妮可叫住他,低下头为他系好了鞋带。一直无所谓强弱的我,看到这里,内心茫然,这难道不是爱的意义吗?这个时候,需要区分系鞋带的是以前那个没有发言权的妮可,还是现在这个拥有了发言权的妮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