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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思何妨在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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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清明节,昨晚下了小雨,也算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不到五点起来,打开阳台的门窗,潮湿而略显清冷的空气飘进来,阳台上看过去,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有昏暗的灯火。除了鸟鸣,远处华南快速路上隐隐的车声(想来该多是清明赶去祭祖的人们吧?),勉强可以说是万籁俱寂了。摆出爸爸的照片,焚了香、净了手,弹了半曲《仙翁操》,感到爸爸炯炯有神英俊的大眼睛笑咪咪慈爱地看着我,还赞许地点了点头。关于爸爸,太多回忆暂时还不愿触及。话说,弟弟前天就去给爸爸烧了纸,并且拍了照片给我看。

本来师傅也说了他要回乡下,我们放假一次的。后来临时决定留在广州,因而今天仍然可以斫琴。最开心的是,今天我终于不用上课,可以有一整天用来斫琴、调金地漆,做金箔实验了。

到了工作室,就在师傅指导下开始做金地漆调漆实验:

第一步,9:05分,用小号刮刀挖出两刀尖滤过的大漆(其实师傅要求应该把量更精确的,我急着实验也就先这样了),搅拌好。

第二步,在玻璃片上用滴管滴分别滴上一、二、三、四滴广油。

第三步,用小刷子把油和漆调和,分别刷在玻璃片上。在本子上记下时间,9:05(一滴油)、9:21(两滴油)、9:23(三滴油)、9:24(四滴油)。

放在干净阴凉地方静置。在玻璃片上的原漆也一起放置。

然后我就跑去看上周擦了漆的白桦木首饰盘,不是很好看,不过再丑,这也是我做的第一件“漆器”。师傅说可以再打磨,再擦漆。

接着就认真给“雨醒诗梦”磨漆,就是用240目的砂纸认真把琴面的漆打磨平整。期间又想试音,就自行摆上试音架,师傅一弹,感觉声音清透,而且是我喜欢的那种大家气象,不是小家碧玉型的温婉。有意识地走到院子里的各个角落去听,都一样悦耳。上次试音闷闷的,感觉就没有太多期待了,这次试音又给了我惊喜。问原因,师傅说,上一次漆没干透,现在漆干透了,所以声音就出来了(是不是像人嗓子里有痰,所以声音暗哑,清好了嗓子,声音就洪亮了呢?)

中午穗敏做了饭,我继续打磨,越来越有心得:磨漆就是人和漆的一种交流,要把漆不平的地方认真地磨平磨均匀,摸着琴,感觉像是摸着皮肤,坑凹凸起的部分都要一一磨平。弦路的部分,师傅示范用整场磨刀石装上240目的水砂纸细致又粗犷地整片磨——要始终看着整体磨局部,才能磨平。

快到两点的时候,开始把琴擦干净,准备上课。这是正式上的第六课了,练习了撞,首先按弹得音后,左手快速向上走一下立即回到本音位,像是一个人站起喝半口茶又坐回来。搯起,是左手拇指在名指按弦位置的上方把弦抓起放开,感觉要顺势而为,不能太刻意。罨,左拇指不抓弦起来,微向上提少许,再自由落体一样落下来。这几个音都是辅音,但是却能表达很细微的情愫,在《仙翁操》中,这些音都如小儿的小手轻抚母亲的眉毛和嘴唇,十分轻灵熨帖。又学习了双撮和分开,在一个撮后左手向上滑一个音位,跟着第二撮又下滑回本音位,仿佛恋人短暂分开又相聚,感觉十分动人。师傅教得很耐心,虽然感觉有点难,但很喜欢。这些音都是在时间里最美的诗句和诗歌符号,又像是诗中的轻叹,似是感慨对时光的无奈。都有一种无言的伤感在里面。

我其实犯了一个错误。金地漆调漆需要时时观察,至少一个小时观察并纪录,而我根本就忘记这件事了。直到下午4:05分才想起来(这次看了表)。一摸,纯漆、一滴油、两滴油的漆都已经干透了,无法再上金箔。四滴油的摸上去有点将干未干的味道(有一点粘手,像是摸透明胶带),赶紧拿出金箔贴上隔纸压紧,再用干毛笔刷均匀。竟然成功了!有点沾沾自喜。又在三滴油的好条做了同样试验,结果更好。细细看,其实都有点漆不够干。又在二滴油那条贴了(几乎不粘手了,手指摸上去有轻微的啪啪声,像是手指玩透明胶带),结果效果却最好,粘得最牢固也最干净。

总结:加油越多,干得越慢;大致需要七个小时左右才能干;务必要按时间观察,不能放下不管(比如一个小时观察一次,到后面半个小时观察一次,以免错过贴金箔的最佳时间)。

做完这些,也该收拾东西准备收工了,一低头,看见乌龟在长满水生植物的水中爬出,一头一嘴一身绿,可爱到不行。

时光如飞一般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很多时候,我感叹时间的流逝,于我而言,这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小时候,常常看见透明的小生物在我周围飞来飞去,大约有几年的时间我跟它们和睦共处,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类似宫奇峻《龙猫》里那些黑黑的活泼可爱的“灰尘精灵”,只不过我看到的是透明的、有翅膀的,其他的都很像。所以《龙猫》我看了N遍,感到动画大师和我有过一样的童年。现在想想,也许它们是“时间精灵”吧?

大学时读《追忆逝水年华》(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de Marcel Proust ),后来又尝试了几次试图啃啃这个大部头的意识流小说,但从来没有读懂过——确切地说,是根本没有耐心去听普鲁斯特梦呓般的意识流动,那时我对别人的意识也根本没有什么兴趣。而最近,可能是因为斫琴的关系,我对时间有了更确切的了解,突然发现,我至少有耐心去读它了, 甚至有时可以整夜读普鲁斯特,对他的吃一块玛德琳娜点心也能啰嗦一大篇文字不再感到厌倦,也对这部书的第一主题——时间有了感同身受般的共鸣。这本书,以时间开端,以时间结束。我的专业背景,使我有机会认真思考西方哲学家对表象世界的否定,也接受了我们可见的“真实”世界其实非常虚假,梦幻泡影并不是一个比喻,而是一个描述。我常常为此感到悲观。但现在,我对时间、对记忆有了全新的理解,当读到普鲁斯特说“假如假以天年,允许我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必定给它打上时间的印记:时间这个概念今天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我接受它。我要在作品里描写人们占有的地位比他们在空间中占有的微不足道的位置重要得多……”     而斫琴这件事,让我轻而易举地实现了普鲁斯特的梦想——我用一块木头为自己所有的心情打上了印记——在时间中慢慢打磨,它就那么在无形的时间里慢慢选择自己占有多少空间,最终成为一张美丽的蕉叶,装上弦,便会慢慢地诉说一切。过程中,觉得时间又不像古人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那样金贵。我的时间本来就是我的某一位守护神赐给我的,我本人并没有付出什么成本,用来挥霍在木头上再合适不过了。有时候,在斫琴或者打磨漆面的时候,似乎能听到木头的快乐的轻轻的呻吟,这样的时候,就会幻想着木头里也许封禁了杉木的灵魂,更或者是某一个先哲的记忆或者其他无法言说的伟大的信息,只有通过一点点付出真心的打磨才能解禁,于是它就可以发出类似人类诉说的琴声,所谓“知音”便是能够破解这些信息、明白这些诉说的人。这种了解是超越文字的,这种感觉是超越听觉的,所谓余韵便是这种超越的表现——它不可描述、不可量化,只能领悟。确切地说,琴是一个四维的存在,第四个维度就是时间,需要老树、老木,久远的岁月沉淀。然后慢慢斫开,展现它的年轮、疤痕。髹漆的过程更是和时间做游戏,每一个歩骤均需与时间协商。琴成了,也要等时间允许,大漆才能“开花”,绽放出最美丽的色彩。琴声也是经过岁月的批准,才有真正的韵味。在流逝的时光里,大约几百年的琴,会有流水断、牛毛断,梅花断......所有这些,均需要在时光的维度里才能实现。因此,斫琴如果有关键词的话,除了木头、人之外,就是时间了。一切都是在时光之维中一一展现。琴、琴人、听者三者的信息在看不见的频道交换,流转,互相碰撞,信息再滚雪球一样爆炸,最后表现为舒适的感觉、激动的情绪,又或者是如钟子期俞伯牙那样的惺惺相惜。而这一切,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是斫琴师要懂得这块木头,要开发出它被封印的信息,这样的感慨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想想又何妨呢?我并不想把脑洞补上,就由得它去吧。正如普鲁斯特所说,人类终生都在同无涯的时间抗争,每个人都想执着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个物件、一位友人、一个或一些信念,作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我也不例外。但,岁月无敌,不管怎么努力,遗忘都会顽强而命定地慢慢升起,淹没一切最美丽的记忆,比如大学时有个高中同学每周至少给我写一封信,谈读的书,谈理想,谈未来。我也会回信。记得有一次约着见面,阴差阳错也没见成,遗憾了很久,现在怎么却都想不起他名字了。不过,我现在似乎多了些底气,即使了解到这些,知道这一切不可改变,也没有那么悲观了,至少当下的感觉、气味是实在的,当一切都被遗忘淹没,至少木头可以封存些许美好的感觉,直到这块木头也消失殆尽,消散在时光里。那时我可能早已化作一个岳山、一个龙龈或者一片琴徽,又或者一个吟猱温柔地在空中回荡,这样的感觉让我倍感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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