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醒诗梦来蕉叶,斫桐一日沐春风


2022年5月9日这天几乎是斫琴工作室疫情以来最热闹的一天:周一斫琴组的人都来了,好友黄医生带着她的相机和朋友来访,两个学生过来谈论文,丰俊下午过来开板(注:新做的琴,需要把木头按照做好的模型开出面板和底板的基本形状,然后再慢慢精工细刨/磨)。趁着人多,还是做了庆祝斫琴100次活动。我做东,请远芳订了芝士百香果味冰淇淋蛋糕,还叫了麦当劳外卖。
技术上,找到了解决我的琴徽不平整问题的办法:用白色的色漆或者用透明漆调金粉来补坑,干了再打磨,直到平滑。
事实上,上周四(5月5号)下午下课后,我申请过来工作室做了个实验:以平莳绘的方法在徽面用金箔胶仔细画上樱花形状,在将干未干时上粉——紫色日本“大极上”(是极细的意思吧,非常细腻的粉)“光彩泥”。想象中应该是闪烁亮丽的,结果粉一上去,就像一位女老师穿着东北大花布棉裤一样俗气,还没干就能看出不好看,和“雨醒诗梦”这床琴的浪漫儒雅的文人气完全不搭,给师傅看了一眼,就果断擦掉了。这个琴徽,从一开始就想与众不同,请喻老师烧了珐琅,原以为最后会晶莹如水滴,但过程中先是把珐琅的釉打磨花了——打磨掉了——有的露出白色不透明不反光的底色——有的部分磨出了黄铜的底子,每个都不一样,看起来像是日蚀。周四晚回家后就琴徽的问题想了一会儿,决定接受这样的琴徽,取其自然之义,不折腾了。安慰自己说,这样也挺好的:沧海与桑田,琴徽演自然;日蚀映蕉叶,瓢虫现七星。写完这几句话,意识流出了毛姆的话:“任何瞬间的心动都不容易,不要怠慢了它。”对这床琴,也算是尽了心尽了力,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情绪都认真对待,都没有怠慢没有遗憾(如图:左侧琴徽VS右侧日蚀)。
师傅说,琴徽这样也挺好的,独一无二。嘱我把琴徽打磨干净,上面的很小的黑点也要打磨掉,这些煤尘一样的黑点令琴徽看起来不太干净。我认真打磨了一上午,发现根本打磨不掉。后来师傅认真看了一下,认为这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徽面本来就不平,想起来当时烧制这些琴徽的时候,烧白色底的料是细沙状的颗粒(目测大约有180目的样子),那些沙料喻老师冲洗得很干净,雪白雪白的。烧好后在白瓷底的基础上又上了几遍釉。几经打磨,釉掉了之后,就显示它的密度应该不够,表面会有肉眼几不可见、指肚可以感受到的坑,这些坑导致黑漆在里面打磨不掉,这应该就是那些小黑点磨不掉的原因了。
找到原因,自然也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就是补漆,说是用白色的漆来补。晚上回到家,我想了想,觉得可以用纯金粉加少量透明漆(或者黄色的漆?我正好有一管)调成金漆,补了等干再打磨,反复,直到平滑,这样琴徽上不平的地方最后会有金点,那样就更像日蚀了。马上起身,把各种金粉及工具都放在工具箱里,以免周一去工作室时忘记。但我发现,做漆(应该别的事也一样)想是一回事,做出来又是一回事,比如给琴徽做莳绘,想象很丰满,实践很骨感。还有金粉,一次只能用一种,不能混用。有一次我做金缮,用了几种不同的金粉(每次用剩下的不舍得扔,收集在一起),当时没什么,结果过一段时间就花了,呈现出不同的金色,脏兮兮的,只好磨掉重新来。有时候自己做的东西还能把自己恶心到,所以大漆有关的每件事还是要做出来才知道效果。

还有一个发现:美就像一缕幽魂,它不能单独存在,必须要附身在某种形式、某个易朽坏的媒介上才能被人看见。每个好的想法,变成现实都要经过复杂的试炼,不论是我镶在琴上的瓢虫、水滴、琴徽,还是妖娆的蕉叶边,都是如此。这大概就是古希腊以来的西方美学家要把美和美的东西严格区分开来的原因吧。柏拉图说艺术和真理(理念)隔了三层,要是展开这个问题,又是一番没完没了的讨论,所以柏拉图说:“美是难的”,在一个工匠的角度说,那个美的理念是难的。远芳的漆灰也是没干透,铲掉了返工,今天她在师傅指导下上了细灰。在美产生的过程中总是有丑,总是有不想看第二眼的难看,最后才能看起来好看,就像华美舞台的后台也是一片忙乱。法国电影《梅子鸡之味》里小提琴家阿里的女儿喜欢木偶剧,她爸爸带她看了后台,原来那些可爱的木偶都是那些丑陋的大叔在操控,用假声说台词,于是小女孩就抑郁了,从此她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趣。刚好最近在读英国作家毛姆的《刀锋》,里面有一段话,大约可以说明我的这个看法:
“世界就是游戏,在这种游戏里,有乐有忧,有道德亦有堕落,有知识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恶。‘如果罪恶和痛苦在创世时就被完全排除掉,游戏还能继续玩下去吗?’我将以全力否定这种说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设想是,当绝对在这世界上表现为善时,恶也自然而然联带着出现。没有地壳灾变的那种无法想象的恐惧,你就决不会见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景色。中国烧瓷的匠人能够把花瓶烧得象蛋壳一样薄,烧得造形那样优美,点缀上美丽的花饰,着上迷人的色彩,涂上粲然的光泽,但是,由于它的本质是瓷,他就没法改变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会变成许多碎片。根据同样的道理,我们在这世界上所珍视的一切美好的,有价值的事物,只能和丑恶的东西共同存在,你说是不是呢?”
“拉里,这是一个很别致的想法。我觉得并不怎样令人满意。”
其中关于中国匠人烧制瓷器的说法,也可以类推到古琴上:即使精美的制品可以存在千年,也终究是要朽坏的,不管当时的斫琴者花了多少心血,也不能留住这种美。它的价值就在于制作过程以及琴成后存在的那些日子。人生也是如此,对个人而言,并没有什么终极的美、终极的意义,那些都是人无是生非的赋予,生活的过程、每一个当下就是美本身,对永恒的追求类似一种强迫症,终究是人类自导自演的一个笑话。
一口气说完了琴的事,可以记述一下今天的活动了。远芳订的蛋糕还贴心地写了“好好斫琴”四个字。大家先吃麦当劳,然后吃蛋糕,只有我是先吃的蛋糕。黄医生还带了她的朋友戴女士,也是在部队做医务工作的,她们退了休到处游山玩水,十分惬意。黄医生喜欢摄影,今天着实出了不少片子。我还让远芳做了个试验:看看钱多多是不是也让她摸头,结果是可以。我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还以为它是我的专宠,只让我摸,没想到它是人尽可摸。”但它仍然是个小可爱,黄医生也很喜欢它。
午饭后客人们纷纷告辞,我跟钱多多玩了一会儿,丰俊就来了,他忙着开了两个板。也没有穿围裙,从机床室走出来的时候黑色的T恤上粘满了木屑:“你像个刺猬。”我笑着说,师傅也笑。然后丰俊就拿着砍刀去劈木头。两个研究生就一前一后来谈论文以及找我签字,我们就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聊了好一会儿,阳光照在院子里,不热,但是人也懒洋洋的。送走了学生,就看到丰俊砍木头起劲儿,就试了也砍了几下,工具不趁手,他也没戴手套,果然过一会儿他受了伤,手指流了血,我帮忙用酒精冲洗了伤口,用创可贴帮他包扎了。又看看他砍的那块木头,已经有大大小小多处裂纹,觉得施工难度应该很大,就问他要不要换一块木料,他说可以粘呀,我说:“那不成了百衲琴了?”又想想,说:“不过你喜欢就好,就好像是你愿意娶个村姑,然后把她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妻子,就像《源氏物语》里的源氏一样。”大家都觉得我的比方很好笑,工作氛围相当融洽。我也暗暗地发现,在工作室好歹混了两年多,还是长了不少见识,比如对木料是否适合制琴,制琴的难度有多大,也有了一点判断能力。
下班前师傅打扫卫生,翻出两块烂木头问我还要不要,我说:“又不是我的,我不要。”
“这就是你的,你有一天在什么路边捡的,说要做个什么的。”师傅笑着说。
“哦,我想起来了,那还是我刚斫琴的时候,觉得万物皆可斫,捡了来,想要做什么倒忘了。扔了吧,没什么用。”我有点尴尬。
是啊,两年多过去了,那时候,看见什么木头都觉得可以做漆做木雕做琴的某个配件,搜罗的东西自己都忘了。就像有一次家里打扫卫生,妈妈拿着那本被翻得卷了边儿的《两只孔雀》,问我还要不,她要拿来夹个鞋样子,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小时候的宝贝,后来藏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了,自然是不要的了。我女儿大了,家里的娃娃几麻袋,都是她小时候的宝贝,不许人随便碰的,问她怎么处理,她轻描淡写地说:“谁要送给谁吧。或者放在袋子里扔楼下,写上FREE,谁想要拿走就是了。”还有她喜欢的周杰伦的限量版唱片,当时她是周杰伦的铁粉,我费劲千辛万苦舍下脸面求人给她要的周杰伦亲笔签名的CD,那是那年周杰伦来广州体育中心开演唱会,我陪她去现场,耳膜都快震破了,还找赞助商给她要了签名,她宝贝得不行,都不舍得拿出来让人看。她大学毕业,问她这些宝贝如何处理,她说:“扔了吧。”我不舍得扔,在同事群里问有没有周的粉丝要,有老师秒回,就送了那人,也算没有亏待这些CD。如今的这块木头令我感触良多:那些我们曾经的宝贝都会有一天一文不值,也许它们也从来没有当时认为的那么值钱过。但我想我的琴不会,它是我生理和心理都成年以后的作品,要是它不值钱,那就是说我视自己为无用了。
就这样忙碌着又是一天,仿佛也没干什么,想想又一日飞逝而过的斫桐种种,木香漆香沁人心脾,提神醒脑,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