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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斫右弹一琴中,过去未来俱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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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显赫之处强求,而于隐蔽处锲而不舍,这就是神圣。”(《荷尔德林文集》商务印书馆,2000,第6页)迷恋过荷尔德林的诗,还写了论文发表,其实那时不懂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随手一翻,就是这句。再随意翻,读到“当苏醒了的神性情感重新给人带来神性,为他的心胸带来美丽的青春,何时——我不能宣告它,我对它毫无预感,但是它一定会来,一定。”仿佛神谕,在1975年的某一天,当我在院子里的梧桐树(姑姥姥说她将来要用那棵树做个大漆棺材)下看《红楼梦》,其时还有很多字不认识,享受着大人看“别人家的孩子”的赞许目光时;在1986年的某一天,我在河南大学音乐系学习西班牙古典吉他,老师说“你别那么紧张,要放松,看你,鼻尖都出汗了”时;在2000年的某一天,当我在山东大学的宿舍里啃着荷尔德林、海德格尔、伽达默尔、格式塔心理学时;当2004年的某一天,我走在莎士比亚故居吱呀作响的狭窄木楼梯时;在2007年的某一刻,当我在波士顿哈佛大学艺术馆东方馆恋恋观画时;在2014年的某一天,当我在加拿大那个叫高贵林的小城整夜画画调色时;在2018年的某一天,当我在莫奈的睡莲前看画几个小时几乎饿晕时;在2019年的某一天,当我在印度洋的那个叫留尼汪的小岛上,半夜坐在海边,凝视照在海浪上的月光时,都为今天埋下了伏笔。就在今天,我感到荷尔德林所说的“神性情感”开始苏醒,从此一扇门打开,通向无法预知又欲罢不能的未来,我怀着喜悦看着自己,就像看另一个人一样,或喜或悲,似乎都与真我无关了。无论如何,我所经历的最浪漫的事就是斫琴了,又不是一味的傻高兴,而是有起伏有落寞,一如浓缩版的人生,细细体会,又有很多细节慢慢呈现,慢慢“去蔽”,这似乎是实践版的胡塞尔现象学显现,直接观照木料对我们的一层层展现,而不用去猜现象背后的本质,更不用分析其意义--就像我的工作就是分析各类作品各类现象背后的意义,说不上厌倦,但的确已经审美麻木。

“回到事物本身”,我回到了这块老木料,同时也回到了自己本身。想说,给我一块木头,斫到地老天荒吧。说完一低头,我已经抱着一块了,正在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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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热闹又忙碌的一天。一开门,最喜欢早晨的阳光竹影,系好围裙准备干活,小心取下师傅的蕉叶,观察学习,索性趁着静,练了一小会儿琴。说到练琴,上次学完第二课后回家,第二天练习左手按音时,突然想起《红楼梦》中有提到黛玉抚琴。连忙在书架上拿下人民文学出版社82年版的《红楼梦》,翻到第86回,宝玉问大九钩五是个什么字,黛玉解释说,这不是个字,而是一个音。现在自己也会弹了,很高兴。索性就趁势重读了第86回、87回,才发现曹雪琴高鄂都是大琴家,极通琴理,黛玉那一番抚琴的话就是标准的抚琴启蒙课。还有第1237页宝钗说起家事,提到斫木,也对斫琴甚是了然,她说:“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象那个好木料愈经斫削,才成大器。”这不就是在说我这块木料吗?一块香杉木,愈斫愈香,木纹愈美。虽然不知道在我手里能不能成器,但确是愈斫愈显现其内涵了。之前读红楼梦到这几章,因嫌弃80回后风格突变,再加上不懂琴,总是到此处匆匆翻过,到那日才知原来红楼博大如斯,里面的易学与琴学竟都被我忽略了。索性继续往下读,到第88回"感深秋抚琴悲往事“,黛玉竟能随手做了四叠,与《猗兰》《思贤》两操合成新曲,又是讲韵,又是变徴之声,觉得自己文学是白学了,就发了个朋友圈痛斥自己的浅陋,谁知一位搞写作的同事留言说,何止呢,范仲淹也是大琴家,于是又重读了范才子的《与唐处事书》才留意到他的“琴不以艺观”说,还说“斫琴之道大哉!”,一读便收不住,那日琴也没练成,恶补文学史去了。

斫琴这件事不知为何勾起我许多往事,潜意识变成了显意识,这也是斫琴的治愈功能吧?或许可以以此为题写一篇“论斫琴的治愈作用”,目前是没空写。网上忍不住跟师傅分享了这种感想(一般平时我也不大打扰别人),师傅后来留言说“合适的时空、土壤,种子才能生长。”深以为是,也很庆幸老神在在的师傅总能把我纷乱的思绪再拉回来。

只练了一会儿琴,然后工作室隔壁邻居送来了自家的黄皮,她敲门时,看到门一开,一柱柔光斜斜照进来,照在褐黄的黄皮浓绿的叶子上,以及农家邻居和师傅的肩背和侧脸上,虽是笑语中,但觉光线动人,莫明安静。不觉想起小时候院子里的邻居送来吃的,妈妈出去接的样子。

有琴友带了吃的和狗子过来,中午照例是师傅喊吃饭好几次,大家才放下手中的活,坐下来共享欢乐的午饭时光。饭后琴友就先离开了。今天人比较齐,各自忙碌。我仍然继续精修叶边,这么大一块木头让我玩,分分钟都是享受。事实上看后来小伙伴拍的照片,我工作的样子就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然后师傅拿着“蕉林听雨”的制作图给我解释了叶梗的做法,我理解大致的意思是叶梗似直而曲,如人的脊柱不能一直到底。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位老师在讲《入中论》这部经典时,曾提到“极端是这个世界最基本的问题。我们说中观,她不是落在任何一边。”不在中间也不在两边,又是在中间,这个叶柄颇具哲理性,希望我能刻出那么点儿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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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中大做博后的闺蜜百忙之中过来探我,几乎同时来的还有一位对每件事都不停赞叹的琴友。帮闺蜜申请听远芳弹了琴,我继续斫琴,各自斫琴或磨漆,狗儿们已经习惯了工作室,安静地各玩各的,乌龟小二出来了一下,就被我的热情吓回去了。版画老师说过,无论如何不能把手放在刀子前面,但干起活来谁还管规矩,于是两度受伤,已经习惯到直接把血抹在木头上,哈,我的木头我的血,多方便,也算是滴血认主了吧?

感觉做活越来越不见成效,计划的叶柄连开始都没有开始,但可喜的是可以把刻刀正着用反着用,不用身体动来动去,都能得心应手。下班前我坚持把叶梗一刀挖了个痕迹,两朵整齐的木花卷曲成团,被远芳收了。收工时照例觉得工作还没开始,和木头依依不舍。

这两周一直在关注漆画,看了大量视频,也读读书,对要做的漆画瓢虫也有了基本的概念。甚至大胆地想,要是这次成功了,下次就把常玉的裸体做在琴面上,一定十分养眼。王世襄《髹饰录 解说》第12页有提到发刷的制作方法,我有女儿剪下的辫子,也许可以试试学学。

今日感想有三:

其一,不管做什么,还是要有个想法,即使很难实现,有了确定的想法,事情就变得有趣很多。比如斫琴,有了想法,自己的木头和别的就有了很大的区别,就好像灌注了生气在要做的事情上——就像人有了灵魂,这堆肉和那堆肉就有了很大的区别。

其二,斫琴就像斫自己,有的时候很舒服,有的时候很不舒服——就像瑜伽,有些动作牵扯、扭曲、反常,但唯有这样,才能体会到正常坐立时的轻松和平静。由第一点往深了说便有了其三,虚妄的人生需要有不虚妄的目标,总要为了什么人,为了什么理想,熙煕攘攘的生活才有了一个让人不那么厌倦的理由,不然,营营苟苟,最后一定是一无所获的残生,到底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斫一床想要的琴,不管会不会弹,都是个欲罢不能的好理由。就像法国电影《触不可及》(Intouchable)中黑人保姆德希斯和白人富翁菲力普的对话:

“人们为何对艺术感兴趣?”(Pourquoi les gens s’intéressent à l’art?”

“因为这是人们来过这个世界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迹”(Parce que c’est la seule trace de notre passage sur Terre.)。

斫了琴,髹了漆,就可以很高兴地对自己说:来过、活过、斫过。一边听着沼泽乐队的《人约黄昏后》一边写这篇日志,当海亮拿着大提琴的弓子大刀阔斧地拉着他的电子古琴的时候,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如一个有才又慵懒的公子有一打没一打地在乐队客串着,声声都打在心弦上,百听不厌,十分治愈。就想也许有一天我“翅膀硬了”,可以也做一张电子古琴,用小提琴的弓子拉拉试试,当然决不敢透露师傅名字,要是有人骂,我一力承担就好。其实今早和老师讨论了一下电子古琴的问题,知道师傅其实是很开放的,也鼓励各种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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