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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访胜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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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一句“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辞职理由可谓刷爆网络。确实,世界那么阔大而缤纷,而现实的生活圈子又如此的窄小而单调,所以我们总爱带着对外界的希冀,一次又一次踏上旅途,期待收获许多不期而遇的诗意与美好。回顾2023年走过的路,印象最深的出游没有太多嘻嘻哈哈的回忆,甚至都没能赶上一个好天气,但追寻着前人的脚步,俯仰古今,内心却在不知不觉中丰富、充盈了起来。在记忆中镌刻最深的几处胜迹,无一不沉淀着厚重的历史过往,深藏着前人炽热的灵魂。

第一处,是三月末的南雄梅关古道。此时的梅关芳菲殆尽,春意难寻,又兼前一天冷热气流交锋,雨横风狂,寒流过境,山风飕飕,冷意袭人,按说不是游览的好时机。我们一行人到了景区,果然游客寥寥,我们遂欣然地春山独占,在当下景区往往“人从众”的大旅游时代里,拥有这一处的清幽,又何尝不是一种小确幸呢?

踩着碎石块砌成的古道,我们向山顶关楼前行。古道两旁是梅树,青绿的叶间藏着指头大小的梅子。概因前一日狂风侵袭,凹凸崎岖的古道上,落满了梅叶与稚嫩的青梅。道路一侧与山脚交界处有一山溪潺潺,与古道一起从山顶蜿蜒而下,向着未知的江河奔流而去。脚下被细雨润湿的石块分外调皮,每当我遐想梅岭香雪遍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场景入迷时,它们就总用脚底打滑的方式来让我心惊回神,仿佛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这里并不是悠游之人寻芳弄月之处。确实,自古以来,梅关古道承载了太多的悲欢,古时北人取陆路南入岭南,此地为必经之处。文士遭贬,路过梅岭,无一不内心沉重,就连以胸襟豪迈、随缘自适著称的苏轼,被贬经过梅岭时也难免感慨“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赠岭上老人》)。过了大庾岭,便真真正正进入岭南地界了,对北人而言,一岭之隔,便是天涯。从此,中原故土在岭的那边,瘴疠蛮荒在岭的这边。

行不多时,我们一行人已迫近梅岭关楼。此时岭顶烟岚未散,被笼罩其中的关楼看起来隐隐绰绰;走近了,却见墙面上布满斑驳的青苔。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洗礼,这“岭南第一关”仍傲然地立在两道陡峭山崖之间,或许还带着些寂寞。在穿越关楼门洞那一刻,心神竟有点恍惚,回首前尘,多少古人曾驻足于此,他们心间是喜还是悲?那一年,初唐的宋之问在度岭之际,山雨初霁,他特意“停轺一望家”,悲难自抑,写下了“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之句。如今,在同样的雨天,我也朝着他当年遥望的北方望去,触目之处皆是烟霭茫茫,当时心间颇有“回首天涯一惆怅”的感觉。说起宋之问的这首《度大庾岭》,早在求学时代已熟读于心,然而,直到此时,我才约莫真正体会到了当年诗人在这岭头上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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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梅岭关楼,我们原本打算再走一段路,但因暴雨过后山石有滚落的风险,景区拉起了警戒线,不得前行,于是我们只能折返了。回首来时路上,我们还曾为没有能遇上好天气而遗憾,但是,走了这一遭,方觉山雨清寒与这梅关古道的沧桑底蕴原来更相匹配啊。

第二处,是清明时节的肇庆七星岩。说起来,作为广东人,年过四十才第一次游览赫赫有名的七星岩,也是怪不好意思的。七星岩素以“湖中有山,山中有洞,洞中有河”的奇丽景观闻名于世。进入景区,触目皆是水光山色,在这绿肥红瘦的时节,最靓丽的色彩莫过于湖边大叶榕那一树金黄。据说七星岩的摩崖石刻是南中国保存得最多、最集中的摩崖石刻群,对此,我早已心生向往。此次得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

我们乘坐小舟,如寻宝探秘一般,进入了摩崖石刻最集中的石室洞。借着洞内斑斓的灯光,洞壁上的刻字如画卷般展开,琳琅满目,错落有致,篆隶楷行草各种书体争先恐后地映入眼帘,叫人目不暇接。洞室深幽,灯光明暗交错,行舟在这一艺术的长廊之中,恍惚间,竟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每一块石刻作品的背后,都藏着前人的过往。在往昔的某年某月,他们来了,又离开了,隐入茫茫人海,继而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唯留这摩崖石刻向世人诉说着当年他们挥毫时的意气,这其中有盛唐名士李邕。开元十五年正月,路过端州的李北海留下了《端州石室记》,从此拉开了七星岩石刻的序幕。文中有“体若振羽翼,志若摩云天”之句,可知李邕见石室瑰奇景观时的心动神摇,其想象力之丰富在文章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与李白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石室中留下文字的唐代人还有大家熟悉的李绅,也就是《悯农》二首的作者。只不过,在此处,诗人并未留下诗文作品,只简单地留下“李绅长庆四年二月自户部侍郎贬官至此,宝历元年二月十四日将家累游”的题字。这幅石刻采用了古代较为少见的由左至右的书写顺序,看似随意的“到此一游”文字却特意提到了遭贬前的官职,再结合此时期李绅的诗歌(譬如《江亭》里的“今日病身悲状候,岂能埋骨向炎荒”)来看,诗人是郁郁寡欢而又心有不甘的。不过,在七星岩留下题字后不久,李绅便开始时来运转,最终成为大唐宰相,位极人臣,而这留在石室壁上的、记录着他曾经的落魄的寥寥数语或许早已被他遗忘了。所以说,人生的起伏与变迁总是如此的微妙,让人不免心生感慨。

从石室洞出来,天很应节地洒起了细雨,湖面上虹桥影落,水动影移;绿意葱茏的山峰笼罩在一片空蒙散漫中。突然想到,当年李绅游七星岩,时在仲春,离清明相隔不远。今日我之所见,或许也是他昔年所见,不同的唯有观景的心情吧。面对疏雨微澜,风光如画,彼时的李绅或许正凝眉轻叹,辜负了这如许的岭南春色,却浑然不知命运的齿轮已悄然转向,这其实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领略岭南春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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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处,是八月的赣州郁孤台宋城景区。出发去赣州那天,我们脑洞大开地花了半天去爬郴州的高椅岭,刚好又遇上雷雨天,等我们水汗加身狼狈地出景区爬出来时,已然是午后了。于是只稍作整理,我们便风风火火地驱车赶往赣州。到了赣州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雨从湖南一路追赶我们到了江西,大约也乏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洒着。等我们一行人踢踏着拖鞋在赣州街头填饱肚皮,时间已过晚上九点。此次出行原计划是在下午去游览赣州郁孤台宋城景区的,结果只能改成夜游了。

走过四贤坊,透过军门楼的大门洞,披着璀璨灯火的江南宋城就展现在眼前了。夜雨连绵,宋城街道渐渐冷清,只余少数打伞游客意兴阑珊地闲逛。夜色渐深,城内许多门店已陆续打烊,但我们游览兴致不减反增。雨水打湿的地面,反射着楼台飞檐下那橘黄色的灯火,满地光华柔和而灿烂。人声渐悄,静静走在青石街道上,看檐廊下灯笼摇曳,将座座旧宅门前楹联一一读过,再穿过深深浅浅的横巷,坐在仿古戏台的边上,时光不知不觉间仿佛就变慢了。因着滴滴答答地打在仿古屋檐上的雨水,闭上眼睛,在想象中虚构一回“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体验,也是惬意的。

当然,景区内最闻名的当属郁孤台。这座始建于唐代的楼台,伫立在贺兰山顶,占据了整个城池的最高处,因树木葱郁,山势孤独而得名。如今的郁孤台早已旧貌换新颜,古往今来游览此地的文人墨客当真数不胜数,苏东坡、辛弃疾、岳飞、文天祥、王阳明……每一个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昔年苏轼被贬南荒,取道虔州,写下了《过虔州登郁孤台》,诗歌勾勒了登台所见,日丽风酣的郁孤台侧,东坡未道喜与忧,惟言准拟归去。若说到真正令郁孤台名闻遐迩的,非辛弃疾莫属。他一句“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道尽了多少为异族兵戈所迫,离乡背井流寓南方的宋人的悲哀,故园之思从来都是最能触动中国人柔软的内心的,这大约就是辛词更令人印象深刻的原因之一吧。南归多年,词人也只能“西北望长安”,眼看年华渐老,北定中原之日遥遥无期,心中的悲愤难以自抑,但能做的也只能是望江空叹,英雄失路、无处安放的家国情怀唯有借词作喷薄而出。

离郁孤台不远的八境台下,盘桓着一段经历千年风雨却依然岿然挺立的宋代古城墙。它曾经历过的所有的兵临城下,金戈铁马都在岁月长河中散落成了星星点点的时光印记。辛弃疾笔下的“清江”就在距离城墙的不远处流淌着,不舍昼夜。章江、贡江在八境台下汇流成赣江,三江构成一个巨大的“人”字,江水映照着日升月落,见证着沧海桑田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吟咏称颂的诗词对它们而言其实是可有可无,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一首首直抒胸臆的壮美诗篇!

回顾2023年的这三次出游,借用孟浩然的诗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来传达内心的感受,可谓再恰当不过了。每一次与江山胜迹的相遇,心底都升腾出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站在时间的渡头上,透过层层的历史烟云,阅见前人记录在翰墨辞章中的悲与欢。足之所向,是思之所向,也是心之所向,所谓奔赴山海、访胜探幽的真谛,所谓旅行的完满,大抵便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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