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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恩·福瑟戏剧选》:重章叠句的对话台词具有诗歌的韵味,但这种韵味并非是如史诗般的恢弘或如古典诗歌那般的优美,而是一种茫然和空洞。重复的台词指向了对话的错位和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弥散在其中的,是如同面对挪威峡湾时不由自主涌上心头的那股凛冽、寂寥和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一如序言所说,福瑟作品中所关注的主题,是古往今来戏剧舞台上的永恒命题:人类生存的困境——交流的隔阂,人与人之间、人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对抗……在福瑟笔下,舞台上的人被剥离出了所有那些能让读者将之导向一个具体化的角色的要素,而变成了一个符号化的存在,成为了现代人身陷存在主义困境的一个注脚。
《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看的时候,会让人联想到《黄金神威》,虽然听上去,是一个关于美国鸟类学者带着自己的俄罗斯助手追踪、研究猫头鹰的,具有很强专业性的故事,但是真正看过就会发现,整本书真正意义上的主角并不是猫头鹰,而是在追寻猫头鹰的过程中出场的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为了科学研究和生态保护而付出的努力,与他们做出来的一件又一件荒唐搞笑的事(包括但不限于在碎裂的冰河上开着雪地摩托狂奔、靠蒸桑拿来检验革命友谊、没有伏特加就拿着工业乙醇狂炫、因为队友鼾声太大于是集体投票把他“流放”并美其名曰安排去观察鸟类、在美丽的自然之地撒尿以作纪念……)远东的荒原河谷、野性的各色生物、狂野的远东荒野饮食、充满曲折的冒险故事,还有一个个既神经又可爱的俄罗斯人,共同构成了一部极具特色的下饭番剧。
《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尽管就文本的内容篇幅而言,对王钟儿的着墨并不多,其身后留下的一方墓志碑文所能勾勒出的人生线条也极其简陋,但想来,一个在乱世遭遇了战乱和被掳掠,却还能在异国的宫廷里直攀上一品宫女的高位,最终得享善终,平静走完漫长的一生,甚至还能在慢慢历史长河和亿万人群中,于不经意间为后人留下一抹似有若无的身影,王钟儿无疑已经是她那个时代极少数的幸运儿了。作者穷尽了所有相关的史料文献,为我们打开了她生命故事的一扇门,更由此开启了诸多像她一样被湮没、被掩埋的小人物的门:那些与她生命相连、相交、相同的小人物的故事,也借由她的经历,一一走上台前。
《有顶天家族》:还有谁比森见登美彦更能在浮华的现代社会写出像昭和时代的街道一般静雅的气氛呢?在大家都力图反省文明过度发展过程中的寂寞和萧瑟时,他却懒散地娓娓讲述一个个仿佛传自过去的古老故事,那份闲适,就像雨后京都的街道。这大概是独属于森见登美彦这个京大宅男所独有的乐趣了。《有顶天家族》延续了森见登美彦作品的那种恣肆、荒诞、疯狂和无意义,当然,还有乐趣。恰如作者借角色之口所言“有趣即正义”。总的来说,第一部《有顶天家族》比第二部《二代目归来》要更契合“有趣”这一要义。《二代目归来》的故事更显“现实”,节奏上也不如第一部紧凑,少了些“游戏人生”的从容,多了几分“智斗”的紧张。当然,这并非意味着这只是个童话式的轻松故事,恰恰相反,一如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一般,“荒诞”故事的内核恰恰就是“现实”。无论是法力强大的天狗、呆萌的狸猫还是神经质的人类,透过表层的外衣,看到的实则是一个个现实中的人。那种作为现实的人的悲伤与无可奈何,总是隐藏在欢笑和肆意之下,一如游戏人间的弁天,也依旧是个会偷偷躲在井边哭泣的孤独少女。
《企鹅公路》:一个充满了夏日感的故事。如果说杜拉斯写出了西贡那午后的闷热和粘滞感,奥威尔写出了缅甸丛林的那种潮湿和茫然感,那么《企鹅公路》有着东亚小镇的暑期假日,那种独特的身处其中时平凡无奇,而一旦度过了,再回首那些时光却又恍如梦境一般的奇妙感,有一种令人倍感爽快的明净和轻松。但就像森见登美彦那些幻想之下透着一种不易察觉却又无可忽视的现实感的作品一样,《企鹅公路》也同样有着难以言说又不可遏止的怅然感,那是青春时期的思恋无疾而终的遗憾,是一段惊天动地的夏日冒险后一切复归日常的不真实感,也是伴随着成长而带来的一种告别昨日的无可奈何。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与其说《企鹅公路》讲述了一个科幻故事,倒不如说,它其实讲述了一个我们都曾拥有过的青春故事。
《你好,忧愁》:读起来和太宰治的《女生徒》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说起来,接触到萨冈,竟然还是因为看田边圣子的《乔瑟与虎与鱼群》。第一次看《你好,忧愁》,多少是有些让人头痛的。毕竟过了青春期那种独有的忧郁时光,很难对这种少女愁绪产生什么样的共鸣。更何况萨冈没有把笔墨落在少女青春期那种细腻的、矛盾的,同时又蕴藉着一股生命力量的内心悸动描绘上,反而于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现代性”的空心感。那种不声张却无可忽视的愁绪与残酷,都通过人与人之间不羁的欲与爱,难以避免的相聚离别,以及由此造成的关系上的紧张感而展露无遗。现在想来,似乎这种萨冈式的忧愁气质也恰好契合了千禧年前后日本青春爱情电影独有的日式忧郁,难怪关于青春的日式爱情故事下总流淌着一条名为忧伤的河流。
《银河铁道之夜》:大概是心境变化了,连看童话故事,看到的也更多是一种无可奈何。在几个故事中,《银河铁道之夜》和《雁童子》算是最喜欢的,但某种意义上在我心里,也都是充满了怅惘感的故事。在一开始,我下意识地把《银河铁道之夜》当作了另一种版本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以为也是个借助梦境来言说奇幻冒险的故事,但后来却发现,它似乎更容易让我回忆起《小王子》和《麦田里的守望者》。两个少年在银河的夜空中,一段遇到形形色色旅人的充满着浪漫诗意想象的旅行,那幅图景,与霍尔顿口中那悬崖边的大块金色麦田里,孩子们尽情嬉戏的景象,和小王子与狐狸并肩而坐的背影,都交织在一起。这或许也是对于那种美不胜收的景致下隐含着一个悲哀孤独的情感世界的共通表达吧。“何为幸福”注定是一个没有唯一且绝对答案、需要我们不断追寻自己的回答的问题,如果说幸福是在美好而虚幻的“银河铁道之夜”里,那么这幸福多少是有些空洞的;或许,幸福不是向着梦中的璀璨夜空去寻找,而是在现实中,在梦醒后。也许它听来有那么一些残酷和凛冽,但至少我们还能像乔班尼那样,一路奔向小镇,去告诉妈妈爸爸要回来了。
《武士》:在看远藤周作的书之前,我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老把他和藤泽周平搞混淆。不过真到了拾起书本来看时,才发现原来二者竟是如此的不同。《武士》和《沉默》仿佛互为镜像,一个讲了异域的传教士到江户日本传教最终却被迫践踏了自己的信仰的故事;一个讲了寒村武士受命远赴异域完成幕府交代的使命,历尽一路徒劳返回故国后却遭到了莫须有的审判,最终在死亡前觉悟了自己的信仰的故事。不过在我看来,故事的张力并不在于“信仰是否存在、如何看待信教与弃教”上,抛却掉那些外在的形式感的东西和含糊的抽象道德讨论,故事中那些丰富而典型化的二元对立:封闭与开放,家园与世界,宗教与政治,一神与泛神,信与不信,激烈的外部冲突裹挟着角色的内部冲突,在深沉如海的叙事下形成相互撕扯的巨大张力,或许更值得我们注意。在这个意义上,比起藤泽周平笔下一瞬辉煌后复归庸常的下级武士和池波正太郎笔下不急不躁享受日常美食的剑豪,远藤周作笔下的长谷仓六右卫门,那背影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些。
《大唐狄公案》:能够把公案小说的传奇性和西式推理小说的悬疑感结合得恰到好处的,在我目前的阅读经验里,算得上是绝无仅有了。感觉还挺适合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实际上,故事的模式会让我想到电视剧《狄仁杰探案》,就是几个案件和几个事件交错在一起——不是西方式侦探小说那种纯推理破案,而是还会夹杂着诸如宫廷阴谋、边境叛乱、宗教秘事、血亲复仇等事件,探案推理、官场世情、武斗对决等相互交织,形成了一种环环相扣的效果。而高罗佩所塑造的狄仁杰,也充满了中西结合的味道,兼具传统儒家士大夫的现实主义(对佛道鬼神的排斥和一些道德问题上的保守)和西方式绅士的开明包容(愿意成人之美和平等对待他人)。不过比起这些,我其实更喜欢它所展现出的架构的唐代世界,相对于国内的一些古代背景小说,高罗佩笔下的李唐武周世界,视野更显得开阔,不仅能把唐代社会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的生活融入其中。虽然有不少细节有点跳戏,不太符合那个时代的实际,比如乱入的白莲教。但很难得的是,作者把高丽、安南、阿拉伯、西域这些当时的周边文明也兼顾到了,呈现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大唐气象。
《漫长的星期六》:就访谈而言,算得上是有些烧脑的了。不过从这种段话里,却也能够看得到斯坦纳的真性情。某种程度上,他的坦诚直言算得上是一个亮点,比之于圆滑和四平八稳,这份带着偏见和武断的真诚倒是更显得可贵。况且其中不乏让人莞尔一笑的真言,如“我知道我们应该爱人类。但有时我觉得爱人类很难”“我相信上帝是卡夫卡的叔叔,他不会给我们简单的生活”“(读书)要做笔记,要画重点,要跟文本竞争,在书页边缘写上:好蠢啊!这都是些什么想法!”某种程度上,斯坦纳本身就如同一本书一样,能够让我们有百转千回的体验,也会在合上之后产生回味无穷的感觉。一如一个评论所说的,“读到斯坦纳评论薇依,阿伦特,波伏娃的时候心里忿忿不平,心想他真是男性沙文主义者。读到他评论海德格尔的部分,又觉得斯坦纳真实而直白,看到后面他讲阅读的部分,觉得还挺可爱...到最后,看到他说理解自身的有限性既不靠哲学,也非靠自我认知,而是借助常识,‘待在我们深爱的人身边,告诉自己曾经共度的时光很美好。’突然感觉被触动到...”这种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容纳并且调和了一些惊人的透彻和一些惊人的愚蠢的状态,或许也是我们当下身处漫长的星期六的一种反映。“星期五耶稣去世,夜晚到来,圣殿的面纱被撕裂;之后,对信徒来说,不确定性已然超出一切恐怖——星期六是未知的,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任何动静;最后,大家才等来星期天的复活。这是一种有着无限暗示力的模式。我们经历灾难、折磨、痛苦,继而等待,对于许多人来说星期六永远不会结束。弥赛亚不会回来,星期六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