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耘手记】我来自名校
我教的学生,主动跟我谈论自己高中的很少。可能之于他们,高中的美好回忆不太多。又可能多数学生觉得,他们曾经读过的高中也不是很出名的学校,所以免谈。想要了解的话只好通过其他途径,比如学生名册,或者是上课和课间"不经意"地问一下。
原来除了普通公立高中之外,很大一部分学生上的是私立高中,年学费十万以上的那种。还有一些,他们上的是公办学校中的名校。我记得2019级有个男孩,几乎天天都穿着一件绿色运动服外套,不穿也要挂在椅子的靠背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执信中学的校服,他的同学说他舍不得不穿。
JL是个特别的例子。他以前所在的高中,是经由他的妈妈告诉我的。他就读的是赫赫有名的广州N中。
那是刚开学不久,某天收到一个加好友的请求,说是JL的妈妈。我犹豫了一下通过了。这是我第一次跟学生的家长在聊天软件上交流。我有点好奇。毕竟是大学生,通常都会自己直接跟老师沟通。这个家长说孩子上课的时候很多没听懂,他脸皮薄,估计也没问老师,希望能多点留意他。我说好,也希望他自己跟同学和老师多些交流,融入学习的环境。她说好。
我开始在记忆中搜索JL这个名字。他是一个高大帅气、眉清目秀、剃着平头、戴着眼镜的男孩,是有点不苟言笑,但看上去文质彬彬也很有礼貌,课堂不玩手机。第一次上课的老师应该都会自动把他默认为学霸类。
不久之后,JL的妈妈再次发来信息。她说孩子坐在后面听不清楚,每天的作业和上课资料是否可以发给她。我说都有发在班级的阅读群上,JL也在这个群里,有什么不懂的话可以在群里提问或直接跟老师联系。我在这句话的后面加了一个“哦”,希望她感受到的是柔和的语气。
第三次,她问:老师,考试是什么时候,我想要课件好好给孩子复习一下。我终于有点忍不住。我说,您不能一边希望他独立一边给他无尽的依赖。要给他机会想办法解决问题。如果学习有疑问,直接跟老师沟通,这也是学会跟别人交往的一部分。
发完这个信息我实在有点愧疚。我能体会天下父母爱护子女的心情。换一个角度,家长关心孩子总比放任好一些。
我自然而然地更关注JL。他很少缺课,每次都是坐到最后面。上课时眼睛都是看着讲台方向,好像挺专注,但又好像在想心事,所以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
应该是没有。好几次,我指着他打开的课本说,你这本是听力课本,我们此刻正在上的是阅读课。又或者,我们正在讲的是剑雅17,他桌面上正打开的是剑雅13。他说带错了课本,但等到下节课,依然带错。他的心思完全在别处,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有一天晚上JL妈妈又发了信息,还有两张照片,是JL高中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JL露着一个硕大的笑容,手搭在一个同学的肩膀上,满是自信和快乐。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还系着领带,透过背后的玻璃窗上可以看到绿荫葱葱的校园和宏伟的教学楼。
我才知道,他高中上的是广州N中。“高考对他的打击有点大,”她再次提到。 “这孩子从小成绩很好,我们也全力培养他,他在哪读书我们就搬去哪住。”——我能感受到她字里行间的失落。
我问:高考没有考好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她写了一段很长的话。要点如下:
孩子从小爱运动,喜欢田径,小学到高中参加比赛都是冠军居多;虽然他性格内向,但可以看到他开心快乐。初中按中考成绩本可以去到当地最好的高中,后选择以足球特长生考进广州N中进入校队,因为训练经常缺课。后来以五人制获得证书的特长生被取消,高考失利。
我看着这些文字,思索许久。为什么不去当地最好的高中?为什么孩子在哪读书就搬去哪里住?为什么不好好上完课才去训练?为什么说好的特长生福利要取消?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些问题。我也不指望谁能给出一个直接简单的答案。
我试着去理解JL,当他眼睛有雾,思绪飞远的时候会在想些什么。我是N中毕业的。我是足球明星。我不应该来这个班,不应该和这些高考落榜的学生在一起的。他也许会这样想。又也许,他会想象无数的“假如”和“如果”。也许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我不再反复地敦促他认真听课或者交作业,如果他想学了,这些应该都不是问题。但我每次上课都会跟他说一两句话,关于别的话题。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没有放弃他。
他的妈妈没有再发信息给我。后来的信息都是他自己发的。有天晚上收到他发的钉钉短信,说考前一周他想在家里自己复习准备, 请我把这个星期的课件发给他。他问了好些关于考试的具体问题,然后还发了个嘻笑的表情。在教他的这一年里,我从没见过他的真人版微笑。
我在心里说:JL,加油啊!
两个星期之后,他给我发了他的雅思成绩。总分达到了学院要求,顺利升到大二的专业课。我几乎雀跃起来般开心。他又说,“我接下来会努力一点学”。我有理由相信他会。我也相信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试图从曾经的阴霾中走出来。
高中时代,不管美好还是艰辛,对于很多人来说应该都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我们以为上了大学,过去就永远地被抛在了后面。我在很多学生身上看到的是,它的影响力比我们想象的久远很多,甚至超过大学。年少的际遇会凝练成一个人的气质。长大之后,高中的那个懵懂而又倔强的少年仍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成年的轮廓之上。
很多人说大一其实是高四。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于是,我有时觉得自己教的是大学,但有时又觉得教的是高中。未成年和成年之间的过渡,有时候会异常的艰难。我一次又一次地和他们一起,站在人生的交叉路口,体会这一种蜕变。这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