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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近却远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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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是腊月27日回到老家的。往年,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小年过后才回老家过年,只是年轻时候有三五个年头,大约心总是向往着自由无拘的世界,经父母同意,在外面过年,年后才回老家。现在想来,颇为当时的做法遗憾,以普遍的人生寿岁计,一生经历年轮的辞旧迎新,不过七八十个,而和父母家人一起,敬过往接新年,幸运的也不过五六十个,每一个团圆年,实在都是上天格外的恩赐,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想过要好好抓住呢?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3年,哥哥离开我们也4年了,回想当年一家人欢然相聚除夕的情景,才觉那些人生时刻是多么珍贵!

父母在,家在,故乡也在。父母不在,家不在,故乡其实也就不在了。

还记得20多年前,尚在广东读研究生,有一年破天荒在小年前回去,那个岁尾的年味,一直温暖到现在。小年那天父亲祭祀司命府君,接下来的日子,便见杀年猪、熏腊肉、做豆腐、做酥炸、炸豆腐,炸红薯片,等等,家家户户都张罗着过年的物资,每家的柴火都烧得旺旺的,大年三十晚上的柴火更是要烧到后半夜。这一夜,母亲在火塘前忙前忙后,把所有正月要吃的都做好,扣肉、酥炸、煎豆腐、油豆腐、炸薯片等等,后半夜睡觉的时候,要把火塘中的火种保存好,方法是扔一把平时烧柴火存积下来的炭渣在火塘中,再覆几层炉灰在上面,正月初一清早起来,挖开炉灰,火塘中的炭火红彤彤的,就是一个好预兆,否则,来年就运气不好。就这样,冬天的大寒之气,在家家户户欢天喜地的接年气氛中烟消云散。那年岁尾,是我经世事以来,体味最深的一次乡村年味。我最近地接触到父亲,他作为家庭的领袖,是如何带领整个家庭,从旧年跨入新年。在这场仪式中,我的哥哥也渐渐地得到熏陶,他需要继承我父亲传给他的一些技艺,将来作为家庭的领导者继续带领家人按照祖辈的习俗除旧迎新。例如腊月二十八做豆腐,把磨好的豆子倒进滤浆袋里,揉挤生豆浆出来是一个力气活,非得男人不可,这道工序一般就是由父亲和哥哥来完成;豆浆烧开后,倒入一个大木桶,边倒边搅拌,然后加入适量的石膏,这一连串的程序是极有技术含量的活儿,父亲在世的时候,都是父亲在做这个事情,父亲走后,哥哥接下这个重要任务。放入石膏的热豆浆,静置一段时间后,揭开盖子,就是一桶豆香扑鼻的豆腐脑了,豆腐做得好不好,可以通过落入一根筷子来判断,如果筷子从手中掉入豆腐脑中,直直立住,说明豆腐做得好,不老也不嫩,来年定是一个吉祥年。接着就是把豆腐脑舀出来放入垫好白粗布的竹筛里,包好白布,压上石磨盘之类的重物,一天之后,水滤干了,豆腐成型了,一桌水豆腐就做好了。做豆腐时,舀豆腐脑是一个最热闹欢快的过程,因为这是一家人共同协作辛苦了十多个小时之后的成果,虽然做豆腐期间会有纷争,但当父亲拿铁瓢从桶里舀出热乎乎白花花的豆腐脑,倒在一溜排在桌上的七八个碗中,所有的纷争都化解了,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让一家人一年的劳苦得到抚慰。过年的意义,或许就在这样的时刻中,它是温暖,是安慰,又是希望。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和故乡之间的纽带不断加固。那时候,我觉得故乡是多么自然而然理所当然,无论什么时候回去,温热的饭菜都在那里等着,我甚至觉得那些因为父母不在而长离故土的同乡人实在太过于薄情。

然而,当父兄相继离世,母亲不得已和县城的姐姐居住(侄儿侄女都在外地,嫂子容不下婆婆,对自己的儿女也没有感情),我才知道,故乡,对于一个常年在外地工作生活的人来说,只是一个想亲近却已无从连接的地方了。

父亲离世,是我与故乡纽带的第一次断裂。没有人再和我说起故土的历史及其上的传说,例如祖屋公共厅堂大门口那条高至膝盖的厚重的青色门槛石,父亲告诉我是咸丰年间的石头,那么祖屋又是什么来历?村子里那些断垣残壁的青色老祠堂,还有哪些故事?等不及我觉悟,追问,父亲就走了,随后十多年间,父辈老人相继离世,关于故土村庄的很多历史,就永远尘封了。父亲走后,哥哥是我与故乡连接的血脉纽带。他是一个忠诚的农人,一年四季耕作在土地上。每年夏季打了新的稻谷,碰上暑期我也刚好在家,他就打电话呼召我们姐妹回村陪母亲吃新米;冬天过年,他接过父亲的衣钵,每年都在腊月二十八日担起做豆腐的重任,给我和大姐二姐每家准备半桌豆腐,村里村外谁家杀猪杀牛过年,他都有灵通的消息,打电话问我们是否需要购买,买好之后,等我们除夕回家吃团年饭时分配,每人附送几十个家里的土鸡蛋。哥哥先天不足,身材矮小,从小体弱多病,母亲说他是走过几趟鬼门关的人,因右边眼睛一直睁不太开,年少时学过几年木匠,村人戏称他为“吊线木匠”。哥哥性格诙谐幽默,虽然在父母面前脾气任性,但在村人眼里却是好相处的人,村里村外他帮忙多,人缘好,父亲走后,因为哥哥,故土和我依然声气相连:哥哥种的田地和菜土,他捕捉的泥鳅,他挖的冬笋,逢年过节他杀鸡、做扣肉,喜事丧事他去谁家帮忙了,总之,他的生活日常,鲜活的家乡气息,都自觉不自觉地传递给远方的我,让我觉得故乡虽遥远但真实。直到哥哥猝然离世,我才真切感受到,“长离故土之人的薄情”,其实是与故土疏离之后的渐行渐远。如果说父亲离世,是我与故乡纽带的第一次断裂,那么,哥哥的离世,则是我与故乡纽带的第二次断裂,从此,故乡的四时节气人情往来,不再渗入我的生命中,故乡成了一个别人的地方。哥哥去世两年后的夏天,接母亲离开村子的那个下午,80多岁的老人和她的两个老伙伴告别,相拥而泣,令人恻然。那一刻,我清晰地听到内心深处树根断裂的声音。我明白母亲的种种难舍,她这一去,再回来,恐怕也是过客了。

自此,每次回去,我们都仅仅匆匆驻留而已。

今年正月初七,天气晴好,带母亲回村和老伙伴见见面,顺便也拜访村里的老邻居。村里盖了好几座别墅,环村公路也修好了,母亲都分不清方向了。祖屋早几年前倒塌成了废墟,门槛石也不翼而飞。祖屋右边公共出入的一处门楼及分散的房产,现在也已经被其中一家邻居归总,盖了一栋气派的洋楼。老邻居单身汉松贵去年中风,原以为春节可以回来看看他,然而近70岁的他终究没有熬过旧年年末。在广州清点回家过年物品时,时不时想到哪些东西可以送给松贵,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走了,心里好一阵怅然。趁着老人闲谈间隙,我一个人静静地在村里走走。走过松贵门前,两间简易的政府安置房挂上了锁,共墙的邻居早已把他的房子收入手中。悲从中来,几欲落泪。往年回家,总要来探望松贵,想必年节时期他也会念想我们,如今,连这微薄的彼此牵挂也不存在了。纵是千般好花万般豪庭,于我而言这都只是晴天下的景色而已。春节过后,村子很快又会恢复往日的静寂,一栋栋别墅只是寂寞地立着,小朋友去县城读书了,青年人去城里务工了,像哥哥和松贵这样深植于土地理解土地的农人,越来越少。那些游走于城市与农村之间的人,他们与故土的关联,越来越功利和松散,总不外乎是一座新式的洋楼,有干净的空气,有清甜的泉水,有新鲜的蔬菜,是城市打拼回来之后休息的好地方。

然而,没有了历史记忆与文化传承的村庄,没有了热爱土地扎根土地的农人,我的故乡,还是真正的故乡吗?就如我,此刻站在这片山水熟稔的土地上,四顾那些气势豪横的新房,明晃耀眼的新马路,心中只是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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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公共厅堂前面劳作.jpg

父亲在老宅右侧一处公共大门口看书.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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