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松风


午后日光斜斜切进窗棂,琴案上朱砂琴安静而自足地就在那里。坐下,调息,指尖拂过丝弦的瞬间,蓦然想起潇湘馆里那位弱柳扶风的姑娘,说琴是禁,是锁,是修行。但拨弦间,感知到这具杉木里藏着的分明是松涛万壑,是江流奔涌,是天地间最自由最浪漫的魂魄。
索性读一会儿书,一伸手,拿到黄树志先生线装版的《细水长流》上册,一翻,刚好翻到《文化古琴代序》的最后一段:
琴学是数以千年历史所积淀下来的文化体系,从古琴可以一窥我国文化之缩影,无论受到什么冲击,古琴就像整体中华文化,都以其无比坚韧的精神,保存其生命力而不坠。我们既然声称古琴文化,所以只要以“文化古琴”为依据,追溯古琴既有四五千年的历史,就可以解答:为何古琴不古?为何士无故不撤琴瑟?为何琴为修身养性之器,为何琴只为知音而弹?为何琴是雅乐等等。因此,我们最重要的,就是重新认识“文化古琴”。
蛇年的农历正月十八和十九,我有两个整天的时间在惠州亲耳听黄先生勾沉香港当代琴史,亲见先生弹琴,自然放松、力道刚劲,真正有古代士人风范,弦上松风,如对清风明月。又得他指导弹琴,强调要把自己的精神放出来,“打欲断弦,按令入木”。先生两天的日程满满当当,一字一句讲解《古琴训论》《上弦备要》,有问必解,讲了丝弦的制作与养护。在西湖廊桥,看到他和师母梁老师的背影,琴友说:明白了什么叫做琴瑟和谐。从黄老师身上,看到了水利万物而不争、上善若水的文人风范与自在悠游的潇洒风度。他强调:社会多姿多彩,一切均要包容。弹琴是一种兴趣、一种修养。站在大文化大历史的视野,他指出,琴分二途,钢弦丝弦并存,琴友们可各取所需。感恩时光与因缘,能当面聆听教诲,如微风拂面,得老师温和的正能量滋润心田。
所谓“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但琴的前身是木,木的前身是树,树吸收阳光雨露、日月雷电、天地精华而为材,这成长历程却充满了浪漫。据说,古代的斫琴师将梧桐木沉入寒潭时,总爱说“木受水则润”,可谁记得百千年前这棵树也曾是林间少年?雷击、虫蚀、火烧,所有的劫数都化作制琴时漆灰里的星辰。七根蚕丝悬在琴腹的天地柱上,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着五行,剩下两弦是文王武王补的日月。原来琴从来不是禁人,而是教人循着规矩触摸自由。
那些说琴音清冷的,定未听过《流水》里七十二滚拂。琴者的指甲在弦上推拉时,仿佛触到蜀江的漩涡,浪头裹挟着碎玉直扑胸口。可黛玉说的是对的,这般狂浪里偏偏要端坐如钟,左手吟猱如风过松枝,右手勾挑似雪落竹梢。琴弦勒进指腹,原是教人懂得温柔克制亦能翻江倒海。
最妙是月夜弹琴。窗纱筛下的碎银在琴面游走,弦振起的微尘像银河倾落的星砂。此刻方知“禁”的真意——不是捆住七情六欲,而是在宫商经纬间辟出琉璃世界。十三徽位暗合十二月加闰月,丝弦震颤间,光阴在龙龈与岳山间潺潺倒流。
残茶渐凉,琴身犹温。原来千年前的圣贤早把答案刻在琴底:“桐梓合精”。修身哪里是修剪枝桠,分明是要把年轮里的风雨雷电,都酿成松涛般的轰鸣。
我是少有的不会弹琴而斫琴,一开始只是对木头和手工有兴趣,在师傅指导下所斫制的“雨醒诗梦”,用了三年半的时间,后来弹丝弦,弦间的气韵流转也偶有所感,那些斫琴的日常也常萦绕于指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