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时光中的木薯


才立春,太阳就晒得全城热起来了,街上有人穿短袖。鸟声一整天萦耳不绝,珠江两岸装点了大红大黄大紫的花木。细软的本地春韭也上市了,想起家乡的木薯籺。
母亲说,前几天看纪录片,讲到南美洲还有原始部落以木薯为生,木薯却是反营养的。她吃木薯几十年了,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小时候吃几碗柴薯粥,下地种田,没一阵子就饿了。”
木薯十八世纪二十年代从南美洲传入中国,首先在广东高州种植,而后推广到海南、广西等地,高州县志对此有记载。茂名地处亚热带,一年两到三熟,在两熟之间,或者种田的人家田地多,顾不过来精细耕作,就种木薯。这种外来物种,烂命,高产,淀粉含量极高,较之番薯更胜一筹。
种田人将一段段木薯杆,插入旱田,不用浇水、施肥、锄草,时节到了担着簸箕来土里,拔出粗而长的薯。一棵木薯根部挤着五六条薯,多的有七八条,长的可达半米,粗如女子手臂,深棕色的皮有龟裂的纹路,形似糙木,故电白黎话呼之为“柴薯”,实在形象。
木薯不必去皮,用刀尖轻使点力,从头到尾划一道直直长长的口子,沿着口子,将粉中带赤的二层皮连着表层糙皮一同剥开,就可得到洁白如玉的薯体。如果要做木薯片,二层红皮是要留着的,要不然蒸着就散掉了,太粉了。
新鲜的木薯切小段、蒸熟,很粉,独特的香味中略带点甜味。母亲不许我们多吃,说有毒,一面告知我们一些骇人的旧事。“小时饿,总有小孩一次吃生蒸柴薯太多,流口水,大人忙煮白菜拧汁去灌,让他们呕出来,解了毒。单单食柴薯一般都救得回来。千万不能和蜂蜜一起吃!同村人的老弟,乞去别人家养,那家人疼他,蒸了柴薯,取蜂蜜给他蘸着吃。那小孩中毒死了。木薯和蜂蜜齐食会中毒,那家人不知道。”
蒸晒过的木薯片、木薯丝,毒性没了,管吃到饱都没事。农民将收成的木薯担回家,一次全部处理完。刨丝、晒干,做成干木薯丝,可以放几个月。或是切斜刀片、晒干、浸入冷水下,能吃个把月。
煲粥时,抓几把木薯丝扔进去同煮,伸手入水桶里捞出几片木薯,摆到锅上蒸架上,借着煮饭的蒸汽炊熟,供全家人吃一整日。晒过、浸过水的木薯,闻起来带点发酵的酸馊味,放进嘴里却能吃出一种独特香气。几大抓木薯丝,搭一小撮白米,煮出一大锅稀粥,种田人急急扒拉几碗,拿几块热热的木薯片,扛上锄头出门。天只蒙蒙亮,木薯片韧韧的很嚼头,走着吃到田园。
将木薯水磨成粉做籺,是农家人精细的吃法,以往逢年过节才会做。将本地的细软韭菜切段,加炒香的花生米、虾皮,调味拌匀做成馅。用开水烫木薯粉揉搓成面团,取一小团搓圆按扁,放上馅,随意捏合包好,无需讲究外形。然后在木薯籺外面包裹一层生菜叶,以防蒸的时候膨胀黏连。这就是粤西特色小吃“生菜包”的做法,过年时候做的是糯米皮包绿豆猪肉馅的,手法是一样的。
木薯籺上锅蒸熟之后,原本白色的皮会变透明,略带点灰,隐约透出碧色的馅。一口咬下去,皮软韧,带着木薯独有的酸香,馅调和了韭菜的浓香、花生米的脆香和虾皮的鲜甜,浓而不腻,吃到撑也停不了口。
食物发酵的酸臭,不知为何能使人上瘾。如湖南的臭豆腐,安徽的臭鳜鱼、广西的酸笋,无一不是草根、豪放、烈性的乡野滋味,却征服了无数食客的味蕾。清代文学家、美学家李渔自白一生不食葱、蒜、韭三物,斥之味臭。他在《闲情偶寄》中评论道:“以椿头之味虽香而淡,不若葱、蒜、韭之气甚而浓。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
我久闻香椿之名却从未吃过。来了广州,春天看到菜市场上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红褐色嫩头卖,便试试买来切细了炒蛋。吃起来浓而臭,味道颇像小时候抓来玩的臭屁虫,完全不是李渔笔下那样“香而淡”。想来食物浓淡香臭,不过各地口味不同,人人喜好各异,大可不必分什么高下雅俗。
如今美味食物琳琅满目,唾手可得,若非老饕,谁还愿意大费周折自己做水磨木薯粉?我试过用买来的包装木薯生粉做木薯籺,做出来的皮,味道寡淡,没有酸香,没了魂。
广州的虾饺,潮汕的粉果,算是同类小吃。它们的皮用澄面加生粉或番薯粉做成,皮更晶莹剔透,馅清淡鲜香,配料繁多,做工考究,外形雅致,很上台面。我也爱吃。但不知怎的,总不能使我忘掉木薯籺。那股酸香,像藏在空气里似的,时节到了便会飘出来。蒸一锅热腾腾的木薯籺端上桌,就着窗外阳光满地的光明,一家人即刻抢之食尽。母亲讲,那时的日子多甜美有趣,你们姐弟几个还未长大离家。
藏在童年时光中的食物,最让人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