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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回归与返魅——读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 李永中

 

 



       史铁生也许是思索生命的宗教情怀、哲学意义、美学意味最为执着的作家之一。生命是什么?人走向不同的命运之途是生命意义不断的远离和丧失吗?人能返回生命的初始和神奇状态吗?这些总是萦绕作家的心头。尤其是,作家还必须象西西弗一样与他自身的残疾和病魔作斗争,这成为他今生无法摆脱的宿命。他的写作就是与生命的魔障作斗争(1),是自我救赎和回归的方式。200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开始探索人的生命回归的可能性。


       一、梦想与戏剧

       夜和梦是史铁生写作时经常使用的带有鲜明特色的意象,156节的《我的丁一之旅》直接写到夜和梦并以标题出现的有20多节,如,“9,懵懂之梦;29,梦;69,梦:无墙之夜;76,魂觅长宵;78,夜遇归魂;88,梦;89,梦想与戏剧;94,夜的戏剧;98,乱梦纷纭,或出卖者丁一的流放;100,又是梦;103,戏剧时节;117,有观众的《空墙之夜》;143,现实的戏剧;148,噩梦混淆”等等,还有许多章节虽然没有用夜或梦作标题,但实际上是在夜的背景下展开的。小说的这些章节既是他写作的时间表征,夜间写作构成夜和写作之间的辨证关系,也是他着力营造的场景,夜与梦想、梦融合在一起,打破了白昼的理性法则,逃离了由等级、身份、秩序、体制等所构成的平庸的现实,进入了一个想象的自由的心魂的世界。

       史铁生所追问的是为什么我们需要梦或梦想?夜对于我们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小说以《旧约?创世记》来描写生命的开端和生命的放逐。当生命离开伊甸后,生命成为了他者,曾经相爱的两人变成别人,生命的现实世界其实就是他者或别人的世界。如,“自从伊甸分手,我们就成了别人……这天地一样遥远的别人,这时光一样走不尽的别人呵,便是亚当和夏娃已失乐园的证明”(2)

       在文革中,人都是根据出身或意识形态被区分为我们、你们、他们,革命者、反革命者,同一群体的许多人变成了异类,歧视、仇恨蔓延开来,人与人相互隔离。丁一因和少女依的初吻受到“革委会”人员的审讯,他不经意说出的衣的父亲对现实的抱怨而导致衣全家的流放,从此,丁一背上“流氓”、“叛徒”的名号,他和衣的心灵之间也隔着一堵墙。姑父亦是如此,姑父和馥都是地下工作者,姑父曾深爱着馥。但是由于无法解释的历史迷团,姑父被当成革命的敌人“叛徒”,他的一生里,耻辱伴随着他,革命/反革命话语阴影般操控着他,直到他孤独的晚年生活,他还不断地去洗刷耻辱终又陷入耻辱的悖论之中,对馥的爱和思念是他生命的强大支撑。

       小说还写到其他的生命现象。如,包装。在当下的消费社会里,生命被工具理性所操纵,被标上可以用来交换、计算的各种各样的符码,在消费的外表下,是生命遮蔽后灵韵的消失和生命力的枯萎。由此看来,从历史到现在,生命走上了崎岖险阻,危机四伏之途,内心深处千疮百孔。为了和生命所丧失的本真、远离的本源重新接续起来,叙事者张开梦想的翅膀,穿越时空的隧道,构造过去、现在、未来交错、重叠而又扑朔迷离的生命景观。它是前世对今生的想象,是今生恍如前世般的梦,或者,是现实之外的戏剧,是爱与自由的实现,生命回归的象征。

       小说精心营造许多场戏剧。首先是丁一和秦娥的戏剧。在这里,他们试验着解除身和心的一切遮蔽(如,脱和裸,无墙之夜等),体验现实中所有不可能的情形。他们发现,当人从衣和墙、语词和身体的遮蔽中返回到生命原初的、本来的、混沌的、没有区分的、没有羞耻的自在状态时,当人应和着自然的节奏,感受着宇宙的气息,敞开在大地之中时,人就不再是别人或他者,而是象生命创始之伊甸园中的相爱的亚当与夏娃。这样的戏剧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某种意义上,就是寻找和回归之路上的心魂团聚。

       其次是丁一、秦娥、吕萨的戏剧。他们表演《空墙之夜》,在红蓝白三个不同的区域体验平等、自由与爱,尤其是博爱。性与爱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隐秘的消息,还是超越个体之间的限制彻底走向自我忘却的表达。当脱与裸在第三者吕萨的眼光下展开,丁一和娥觉得那不是羞耻,恰恰是爱愿的进行。当吕萨同样脱与裸在丁一、秦娥的面前,在理性或俗世的眼光看来的所谓的淫荡与肮脏、变态与无耻其实正是生命开端的本真形态。他们的这种极端的方式,正如小说所言,“我们的戏剧,谋求的和永远谋求的,恰恰是自由与爱。……我们就是那万古不息的行魂,在这不尽的行途中相互寻找着的——亚当与夏娃”(3)。这说明在创世神话的伊甸园里生命本来就是无遮无蔽,无猜无忌,没有羞耻,没有歧视,本来就是相亲相爱的。此外,小说还设计了姑父与馥的戏剧。姑父常常在梦想中与画里的馥进行对话和交流,这个宁静的时刻,姑父从意识形态所划定的耻辱、背叛和历史的阴影中走出,回归那没有历史的时间。

       最后,别样的戏剧“丹青岛”。诗人岛和画家青、丹从平庸的大陆、喧嚣的都市来到一座海岛寻找诗意的栖居。他们感受着海风的吹拂,看着鸟儿自由自在的飞翔,漫步在月光之中,过着农耕为生,诗画为乐的生活。这是人间的“伊甸”,是纯粹、美丽和空灵之所在。

       然而,人间的“戏剧”终归梦想。随着秦娥的远走,丁一的病死,吕萨的离去,诗人岛用斧头砍死画家丹后投海自尽,画家青不知去向,丁一之旅(生命之旅)的终点是戏剧的终结,一切不过是破碎的童话,终会被严酷的现实所击碎,人无法回归伊甸,注定了只能永远的寻找。


        二、 神性视角

      《我的丁一之旅》其实有更大的叙事野心。作家采用了第四人称叙事者,“第四人称,即是那超越了你、我、他三种位置的神性观照吧;是要作家们不仅针对他人,更要针对自己,切勿藏起自己的“奥秘”,一味地向读者展示才华和施以教导。所以我想,写作不是模仿激情的舞台,而是探访心魂的黑夜。”(4)我将其称为神性叙事者,也就是小说中的“我”,这个主人公兼叙事者“我”神神道道,虚虚实实,若即若离,或演化为具体的历史人物;或成为回归之路上各种各样的心魂,如娥、萨、阿春、阿秋、依、姑父等等;或从远古走来,洞察生命的神秘,了解历史的真相。这具体体现在我和丁一的关系上。

       我是丁一的心魂,丁一则是我的身体。我们之间表现现为对话、驳诘(自我内心的对话——身与心的对话)的关系,如,“我给他开心”,“我对他说”, “他问我:死会怎样?我说:死了咱就都解脱了”;还有暴露的关系,我把丁一隐秘的心理、本能的身体躁动等都经过叙事全部公开。身体的丁一由于疾病而死亡,但灵魂的我早已离开躯体游荡在我和丁一熟悉的地方,也许又将开始另一 “我的史铁生之旅”。其次,构成同一的关系。我即是丁一,是丁一的身体和灵魂。在所有的戏剧里,丁一即是我,娥、萨不再藏于别人,而是成为夏娃。在这里,无遮无蔽,身体与心灵敞开,只有亘古如斯的爱愿。这里生命的景观是亚当找到了夏娃,或者说,在戏剧中回归到人间的伊甸。

       我是永远的行魂,从世界和时间的开端走来(《创世记》)。我看到我的前世、今生,生命的轮轮回回。丁一只是我漫长的生命旅程中的一次遭遇。“丁一之旅既可能是我的前生前世,也可能是我的来世来生,但更可能是我行于某史”(引自小说)——我生命的轮回,我所经历的或遭遇的各种各样的生命和心灵的状况。我可以看到不同的心魂的黑夜,敞开不同的真实心理,我的前世在伊甸,今生是丁一之旅,如,“自打我与夏娃在伊甸分手,便注定她已经来到人间”,“我曾在约伯”(引自小说)。可以这样说,《务虚笔记》是我在写作之夜时生命不同的印象,《我的丁一之旅》则是我在丁一时所经历的心境,所不同的是后面的我历尽几千年的劫难,知道自己生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远离本源后又不断的回归。所以,神性视角,即是具有前世前生,今生今世,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探访人的心魂的叙事眼光和精神立场。因此,所谓“我是永远的行魂”,即是指我离开家园,离开伊甸,从亚当起程,走在漫长或无尽的旅途中,不期然而于某年某日到达了丁一,在丁一时的生命情形,这一生命之劫后又将有无数的劫难,亚当的子孙们将何去何从,生命的堕落和返魅将是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

       回归那苍茫之水,回归那空冥之在。

       回归那不是钟表的时间,或“写作之夜”。(5)

       丁一之旅已经结束,我重回生命原初或苍茫之水,并将开始新的生命之旅。《我的丁一之旅》的写作即是为失去自我的现代人打开通往梦想、神秘的神话世界的大门,从而获得自我的拯救。 

      《我的丁一之旅》应该说是史铁生又一部力作,它既延续了以前的立足于精神世界的写作风格,又作出了新的探索。但也一再暴露了史铁生写作的痼疾,那就是并没有处理好哲学与小说的关系。小说中设计了8节《标题释义》,对“我的丁一之旅”的不同涵义进行解说,来阐释自己的哲学思想。但是,作者仅仅流于思想的阐释,并将思想完全独立出来,没有意识到思想若脱离形象的表达方式,不借助人物形象或故事情节(或片段)让读者去想象,那么,思想也就凝固为干涩的理论教条,《标题释义》反而造成哲学与小说的分离,是一种释义的徒劳,这应该说是写作的失败。在我看来,它完全可省略掉而不影响文本的完整性。

注释:
      (1)史铁生《写作与越界》,《天涯》2007年第3期。
      (2)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北京第1版,见75页,84页。其实,小说中到处可见类似的句子。
      (3)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北京第1版,337——338页。
      (4)史铁生《写作与越界》,《天涯》2007年第3期。
      (5)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北京第1版,4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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