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杜甫三章(文 / 申洁玲 文学院)
重读杜甫之一:路有冻死骨
一写到“重读”二字,就感到自己虚荣了。我以前读过杜甫么?那也叫“读”么?可是,一个中国人,谁没有读过杜甫呢?但凡知道泰山的,就知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两句,这是杜甫二十五岁时写下的,也是他留下的最早的诗;但凡知道长江的,就知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两句,这是杜甫在夔州长江边写下的,他登高望远,悲秋伤怀;但凡写过书信的,就知道“家书抵万金”这句,这是杜甫在安史之乱的颠沛流离中写下的。杜甫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在我们登临的山水之中,在我们和亲人的情感之中。中国人身上,谁没有杜甫留下的痕迹呢?
以前,我给学生讲诗歌的时候,开玩笑说,李白的诗歌,以意境和气势胜,他不太讲究辞藻和格式;而杜甫的诗歌,对仗工整无有出其右者。你若写诗写得不那么工整,那你可以做李白,你若能公正严谨合乎平仄,那你可以做杜甫了。重读杜甫,才感到这话说得太浅薄了!杜甫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么?非也!
重读杜甫,是从两句我原来觉得最无趣最平白的诗开始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两句诗,我原来以为最不像诗。杜甫写诗,他自己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清词丽句必为邻”,这两句诗有何惊人之处?对仗既不工整,也无清词丽句,更没有“一览众山”的高远意境,简直就是像白居易那样把读者都当做“老婆婆”了,根本不像是杜甫写的。我近日和孩子一起读他的课文《望岳》,突然对这两句诗产生了疑惑,这是杜甫写的么?于是我找来《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重读。这首长诗,我原来就嫌长,“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的咏怀也没有什么新意,一路写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可是,当我读到“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我突然震撼了!因为有这两句,“路有冻死骨”不再是看起来空洞的指控,而成了实在的陈述,那“冻死骨”之中,有诗人自己的幼子!这是怎样的悲痛?!杜甫“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做人做到如此地步,夫复何为!杜甫为小吏之家,按照玄宗时规矩,可以免租免役,尚且如此,其他人家又如何挨得过去?“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平民百姓冻死饿死,涕泣相闻。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悬殊,冷酷无情,这是玄宗治下的大唐么?“忆昔开元全盛日,公私仓廪俱丰实”,这不也是杜甫的诗么?玄宗治下的大唐,如何就从一个富庶安宁的人间变成一个饿殍载道的荒野呢?
一讲到唐朝,人们想起的第一个词语就是“盛唐”,然后是“安史之乱”,似乎盛唐转衰,就是安禄山叛乱的结果,似乎没有安禄山,盛唐就会一直“盛”下去。可是杜甫从长安到陕西奉先县探望家小这一路的景象,却是安史之乱之前的景象。盛唐之衰,由来久矣!若无安史,其能免乎?
重读杜诗之二:感时花溅泪
说到杜诗,没有人不知道《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两句。不过,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觉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样的诗句有什么好。从前的不喜欢,也许是我古文不好,对这种句式感到别扭;也许是因为我太粗,对花泪鸟惊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比较隔膜。但现在我仍然很难欣赏这样的句子,我觉得在烽火连连的战乱之中,还有心情去感应花鸟么?二者似乎有点远了。若是李商隐和李清照写出这样的诗句,我也许会倾心欣赏,但那是完全不同的内容了。但是杜甫呢?我难免有一点欲说还休的——不满。杜甫自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感时恨别两句虽佳,但我却觉得是在“语不惊人死不休”中琢磨出来的。情感原应是自然的生发,自然的流露,一经琢磨,就失却了本意。杜诗之中因工于对仗而令人不满的句子也还有,如杜甫逃难到成都之后的《狂夫》,其中有“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厚禄故人”与“恒饥稚子”本来并没有实在的联系,断书信与挨饥饿也不相干,但是却这么工整地连成两个句子并在一起,虽算佳句,却也少了动人的力量。如果比较一下《江村》中“老妻画纸为棋局, 稚子敲针作钓钩”之浑然天成,高下立判矣。一般人喜欢《江村》的前四句,描绘曲溪抱村、燕鸥自在的清幽景象,但我觉得杜诗最打动人心的是由“老吾老、幼吾幼”而兼及民众的忧患情怀。这也是杜甫和他的朋友李白的最大不同之处。李白天马行空,将妻儿抛在某处就“仰天大笑出门去”了(《南陵别儿童入京》),何其潇洒!李白的诗中甚少亲情的笔触,而杜甫的诗中比比皆是。杜甫写到亲情,情之所至,也就把“感时花溅泪”之类的工整雕琢放弃了,最典型的是《同谷七歌》(即《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这是杜甫对安史之乱时期一家寄居同谷时的困窘生活的描述,从自己一家的饥寒(“有客有客字子美”和“长镵长镵白木柄”两歌)而念及弟弟(“有弟有弟在远方”一歌)和妹妹(“有妹有妹在钟离”一歌),中间两歌描绘同谷寒荒险峻的环境(“四山多风溪水急”和“南有龙兮在山湫”两歌),最后由己而哀叹天下儒生(“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一歌)。杜甫原是最工于七言的,《同谷七歌》也以七言为主,然而却向民歌学习了,重复了,长短参差不齐了,骚体的句式也来了……读到这样的诗,你不必分心去欣赏他的格律对仗,而只需要感受他真挚的情怀,宽广深切的同情之心。《离骚》是华丽的,而《七歌》却如此质朴!难怪明人王嗣爽曾说:“读骚未必坠泪,而读此则不能终篇。”这才是杜甫!读过《七歌》,才能真正理解他的“三吏三别”。
说到“三吏三别”,这是中学语文课本的保留篇目,可是会有多少中学生真心喜欢和理解“三吏三别”呢?因为不选杜诗中写一己悲伤或家庭痛楚的作品,学生们就没有理解杜甫的路径,也就无法被“三吏三别”感动。扯得远了,就此打住。
重读杜甫之三:岱宗夫如何?
从前读《望岳》,关注点是最末两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千年以来,这两句诗已经构成了中华民族集体意识的一部分。然而,我以前每次读到这两句,总是有些疑惑:杜甫何以能说出如此深刻的哲理呢? 陪孩子重读《望岳》,突然之间,“岱宗夫如何”一句抓住了我,我似乎突然觉悟了。这一句诗看似平平,不过是一句问话,就好像你问一个从肇庆回来的人:“鼎湖山怎么样啊?”然而这是泰山,这是古代中国人认为与天最接近的一座神山,是历代帝王梦想封禅的一座 圣山!以我的孤陋寡闻,历来写泰山的诗歌,似乎都是以赞颂开篇的,如三国曹植的《泰山梁父吟》首两句是“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晋陆机的《泰山吟》首两句是“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晋谢道韫的《泰山吟》首两句也是“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不一而足,不胜枚举。然而杜甫没有赞颂,而是从容地发问:“岱宗夫如何?”这是一个25岁的青年,胸怀天下,壮游山河,从河南来到泰山,向山而立,面山而问。就在这一问中,天地间似乎站立起了一个泰山一样的巨人,他在问泰山,也似乎是在问自己;于是,他远远一望,自己回答了:“齐鲁青未了”。这似乎完全是写实而不是赞颂,然而已经胜过无数赞颂了。历来的评点家,都称道这句答语,说是“五字已尽太山”(《唐诗别裁》),然而假如没有“岱宗夫如何”这样的巨人之问,后面的回答就没有想象的基点,也就不知好在何处了。这个泰山一般的巨人,一直屹立诗中,“造化锺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这样的描绘,都是巨人的尺度,大气,豪迈,天地皆在他的视野之中,万物皆在他的明眸之下。然而,他还不满足,于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水道渠成——这不是哲理,而只是巨人的心愿。
25岁的杜甫,气度是何等的豪迈!这个时候,理想还在远方,长安还在等待他的到来,艰难苦恨还没有迹象,这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未来将来而未来的时刻!这一首诗,使我们感受了杜甫泰山一样仁厚博大的人格。这首诗,也使我们恍惚之间看到了安史之乱中的杜甫:当长安失陷,大半个朝廷,包括宰相及玄宗的驸马都投降叛军的时候,作为区区小吏的杜甫却不肯附逆以换取平安,他冒着极大的危险奔向那令他心碎的君王。杜甫的心中,始终有一座泰山!
25岁的杜甫,还有无数的诗篇等待他来写,然而,这一首诗,他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一首诗,无愧于他的压卷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