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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一夜(文 / 徐珊 文学院)




       “我在这里二十年了!” 一棵特别的芒果树,在一个普通的深夜,把我从梦中叫醒。
       这真是一棵与众不同的芒果树。他居然把叶子梳在树枝后面,很酷地靠在厨房的窗户上,深情地看着我。
       我看看窗外,看看他,轻轻地说:“我也在这里二十年了!”

       芒果树 

       1995年我进华师时,校园里的树比现在要多要高。
       有一年,不知为什么,青松路上的一百棵松树全被砍了,换成人面子树。没多久,参天的木麻黄树也被砍了,横七竖八躺在路中间,一身的魁梧平铺成一地落魄。还有一年,仿佛一周之内,七夜之间,绿色的草坪如汹涌的蘑菇般覆盖了校园,而有些树就在一夜之间不见了。
但芒果树似乎越来越多。
       还在东区时,我住在五楼最靠东边的学生宿舍里,墙外走廊外聚集各类树,挤着长,拥簇成森林的模样。有一天,我和男友吵架,抓起花瓶就想往窗外扔,不知为什么,突然间就迟疑了,然后跑到阳台,瞅准了地方,朝着最茂密无人的地方轻掷而去。第二天,我一早就去草地上把完好的花瓶抱了回来。一切都在想象中,也在预料之中。青色的玻璃瓶在黑色的夜空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顺着一棵芒果树轻轻滑落,穿越了泥土的清香梦境,在一个明亮的早晨重逢了自己的主人。
       读书的三年很快,日子就如这青色玻璃,偶尔被轻狂放掷,却总会在莫名的迟疑之后回归如初。
       读完书,就搬去中区住单身宿舍。中区在学校应该算是最具古典气质的,树多苍老,地常潮湿,墙上布满斑斑点点。中区的雨季似乎要特别长,总是笼罩着一层江南氤氲之气。我们的宿舍有着共用的长长走廊,外面也站立着零散相望的芒果树。那时候,大家都在走廊里做饭,油烟在彼此的房间串门,在热闹的芒果树之间缭来绕去。
       那时的日子真是惬意,做饭上课看书写字,平日也不会特别留意芒果,但雨一下,一切就不同了,觉得自己也是身在诗意。古人听的是雨打芭蕉,我站在油烟袅袅的五楼前听的是雨打芒果。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想听出马蹄声就有马从原野上来,想听出江南美丽的错误就有错误露出矜持的笑脸。
       不下雨的时候,当芒果丰满了,幽静的中区能见到许多陌生的人。有学校的清洁工,有调皮的少年,有居住附近的老婆婆,还有不明身份的人。他们拿了长杆和塑料袋,踩在自行车上,敲打和套取芒果。那些碎的芒果他们是不要的,完好的才放进带来的大袋子里,旁若无人,一眨眼功夫就全部消失了。每每这时,看见一地的残枝败叶,我总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愤怒,这些芒果不是我的,但也不是他们的啊!
       其实,并不仅仅是愤怒。
       有一次我上课回来,太累,门没关,直接睡着了。等醒来后,放在茶几的包没了。所有的银行卡和身份证都在里面,现金并不多。我绝望地写了一封楚楚动人的告白信,挂在芒果树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对方把卡都还回来。没料到,第二天,除了包和现金,卡真的都回来了!
       如此戏剧化的情节,不禁让我的想象力如诗歌一样绽放。
       谁呢?会是谁呢?会是怎样的小偷,给回我所有的卡?是那个眉头没展开过的清洁工?还是那个总穿回力球鞋的送水师傅?或者,就是那个每年都拖着长杆来取芒果的瘦个少年?……这些问号,挥之不去,常常在寂静之时分行分段,站成似是而非的朦胧诗的模样,而神秘的小偷则幻化为一个浮肿的芒果,悬挂在油烟缭绕的走廊外面,带着充满暗示的眼神,如一个乐观矍铄的象征,一个令人敬畏的隐喻。
       四年之后,象征和隐喻消失了。我离开了中区,搬到北区住,此时的我已经失去了对神秘的偏好,也不太理会命运的暗示,从生活中长出来的象征和隐喻,终究要被生活彻底覆盖,何况,此时的我,终于拥有了一间真正的厨房,一间窗户外面依然站满了芒果树的厨房。
       北区和中区差别很大。中区陈旧而幽静,北区不一样,有新草坪新房子,还有新的华南快线,人声鼎沸,非常热闹。而且,幼儿园也在北区。北区的草坪上,每天都能看到娃娃们像球一样到处滚着,像花一样,忽如一夜开,一茬又一茬。
       2014年的秋天,我自己的娃在北区草地上翻滚,我则在厨房里给他做饭。掐菜淘米剁肉,却意外地在炒鸡蛋时出了差错,酱油瓶从湿润的手中滑落,咔嚓一下,碎了一地。恰巧,书房那时正播放着《时间都去哪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 
       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
       终于没忍住,眼泪止不住地顺流而下。
       我知道,其实,一切都不在想象中,也不在预料之中。十七年之后,那个青色玻璃瓶终究还是碎了。它划过一道漫长的美丽的弧线,从东区那棵最温柔的芒果树飞过,从中区的油烟袅袅的芒果树上飞过,穿越了一个个空瘪欲坠的象征和隐喻,摔倒在我北区的厨房里,躺在一地的酱色的液体里,化作一堆破碎的潮湿的忧伤的问号。
       时间都去哪儿了?那个把卡还给我的小偷去哪儿了?那个被打落在地上无人收捡的芒果都去哪儿了?
       那些让我一直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一切都可以失而复得的象征和隐喻,你们都去哪儿了?

       异木棉

       学校的校花是紫荆,开得多的也是紫荆,但比紫荆更好看的是异木棉,数量不多,傲居在高教村的楼下,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红一白两株,相隔不远,你看我,我看你,一个羞红了脸,一个愁白了头。学校甚是珍爱,在树上慎重地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他们骄傲的名字:美丽异木棉。
       虽是两株,我和宁却认为那是千树万树,每一年的冬天,忽如一夜,漫天盛开。
       宁住的阳台正对着异木棉。2003年,她来学校的时候,我正像一只蜥蜴,白天清新,晚上忧郁,自己和自己玩着文艺青年的捉迷藏。宁来了,我们一拍即合,两人一起捉迷藏。
       我们捉迷藏的路线一般是从北区的玉兰路出发,然后绕过西门的桃李园、一课教学楼、走到异木棉,再绕过校医院,穿过水杉伫立的紫荆东路,回到玉兰路,然后又走到文化广场的孔子像,再绕回,最后落在小学的湖边。这之后,我们便围着一面湖水,牵着一双影子,绕无数的圆圈。我俩一边走一边说,什么都说,童年和故乡,文学和幻象,还有男女和段子。刘瑜说,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我和宁,两个人,也像一支队伍。
       我们这支队伍并不简单。宁从高原来,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从小就在很多树上摘过果子,在很多河里捞过鱼,真正知道树怎么长长多高,河怎样流流多远。我在江南的楼里长大,感官迟钝,只好务虚,在比喻里抱住一棵树,在通感中触摸一条河。遇见宁,是我的幸事,也是我精心打造的修辞世界的幸事,我所有的比喻和通感终于知道了自己是从哪里来,于是欢天喜地,尘埃落定。
       异木棉后来出名了,在冬天湛蓝的天空下,被慕名而来的人团团围住。恰恰异木棉的花期不算短,游人也甚少失望,于是,人愈发络绎不绝,花也开得绵绵无期,好像这又是一个地久天长的冬天。
       异木棉出名后,我和宁也各自都忙,没有时间一起捉迷藏了。但凡我们看见异木棉时,我都是要去菜场,而宁则是要去开会。这时我才醒悟,这世上最会捉迷藏的是命运。命运让时间装扮成一个倔强的中年男子,他英俊冷酷,低头前行,握着拳头。他不让我和宁能够同时相约一个日子,一起去买菜,或者一起去开会。
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回家,一片叶子找到春天。
       回家的路并不长,却有些曲径通幽的韵味。我要先穿过南区的几条小巷,回到北区的花坛,然后再绕到玉兰东路,走到尽头左转,便到了离家最近的一条小路。小路没有名字,却是我眼里北区最美的路。几十棵细叶榕,分立路两旁,蓊蓊郁郁,枝叶围合,染成一片绿色苍穹。华师的春天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吧,从榕树娇嫩的绿开始,绿到盎然绿到闪亮,绿到玉兰等急了,夏天便开始以洁白的姿态在五月早早地出现,然后又白又绿,绿了又白,一直到秋天把南区的水杉染成黄色,一直到美丽的异木棉在冬天华丽登场。
       这么重要的一条路,居然没有名字!要知道,这世界上好的故事都是给好的名字的。那么,玉兰东路尽头的这条小道,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名字,就叫做“春天”呢?
       十年前,春天里的细叶榕还是瘦瘦的小小的,大风一刮,摇头晃脑,娇憨天真。十年之后,他们长得挺拔俊秀,大风吹来,翠绿飞扬,从枝到叶曼妙轻舞,优雅迷人。可是,十年之后他们却不知不觉被取了世界上最难听的名字。西边那一行是“NO21到NO35”,东边这一行是“NO36到NO65”,有些还在脖子上挂个牌子,上面写着:“固位务占,暂借留电”或者“固定车位,请勿占用”。十年之后,他们成为了停车位的一堆数字。
       没有名字也就罢了,沦为数字,这实在让人心疼。我真想给他们取上好听的名字。我说:“数字多没劲啊,都取个漂亮的名字吧。你看,我为你们准备了一些名字。‘喀秋莎’‘黛二’‘冉·阿让’ ‘匹诺曹’‘绿蒂’……”
       我还没说完,他们粗鲁地打断了我。
       “麻烦!”
       “难听!”
       “矫情!”
       声音最高的是NO33号吧,平时他最无言,最静谧,好像他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草,一堵墙,一面光滑的镜子。
       草呢,喜欢贴着地长;墙呢,可以想着一扇门;镜子别无选择,肚子里装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只能这样了,这些数字化的榕树,没有新名字,没有好的故事,剩下的事情,就是安静等待一个又一个的春天。
       2006年,这一年的春天要特别好看。每一天,所有的榕树都神采奕奕,在午夜十二点,准时走进我的梦里,为我带来水晶鞋和南瓜车,为我写好一首送给小王子的诗歌。
       只有这么一天,夜色没有那么黑,我还没来得及穿上水晶鞋,NO33就披枝带叶,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拉起我就往外跑。
       “快,快,你妈妈来了。你快去接她。”
       妈妈真的来了,她羞涩地站在学校的玉兰路上,又瘦了。妈妈穿着我给她买的橘色毛线外套,挎着我不再用的黑色皮包,温柔地看着我。玉兰花瓣片片落下,妈妈伸出双手,笑得像少女。
       “小珊,快来看啊,这是下雨啊,下花瓣雨啊。”

       玉兰路 

       玉兰路是华师最长的一条路,幽静清新,笔直通畅的大道旁种满了玉兰树,花开时随处可见透心的洁白,不开花则满眼都是沁凉的绿。整个漫长的夏天,因为玉兰,有了微醺的浪漫。
       妈妈最喜欢玉兰路,走在这条路上,心都是柔软的。她一向爱的就是这些简单素净的事物。
       2002年是复杂的一年,也最艰难,妈妈从老家赶过来陪我。我们沿着玉兰路天天走,慢慢走。有一天,风吹过,玉兰花瓣片片飞舞,落在我的眼前,妈妈的头发上。妈妈的头发有些已经白了,其中有几根特别调皮,躲在白色花瓣的后面,眨着眼。
       “找我啊,找我啊, 看不到了吧。”
       妈妈也淘气地摊开双手,看花瓣从指间飘落。
       “小珊,快来看啊,这是下雨啊,下花瓣雨啊。”
       我顺着妈妈的眼光抬头望去。真的,真的在下雨!一点点一滴滴,如洁白的细雨;一丝丝,一缕缕,如透明的时光帷幕。大地无言,这世上纷纷扰扰,也在帷幕间开起又落下,无声无息,消散于尘埃之间。
       花瓣雨停了后,一切又变得简单,妈妈便回老家了。 我继续住在北区,住在一条叫春天的路旁边。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时间就不再是单向的线性的,有时是个漩涡,有时是个蜘蛛网,有时还是个茧。而记忆,在漩涡里会有恍如隔世的幻觉。
       2013年,我带着娃在玉兰路上的文化广场翘首期盼流星雨,等着看着,不经意就看到了在1997年滑过的那颗流星。那一年,男生女生密密麻麻堆在文化广场等待流星雨,我一共看到了五颗,不知其他四颗现在怎样了;2009年,我去教育楼找老师,遇见从楼下走下来的年轻学生,正是1998年一起挤在二楼看香港回归直播的师弟,一样的挂满问号的眉头,一样的余音绕梁的笑声,只是他已经不记得我了;2015年,路过中区报刊亭时,我看见白发的导师正买《羊城晚报》,他亲切地看我一眼便匆忙走了。我热泪盈眶,看着他模糊的背影。老师,怎么不邀请我去您家呢?今天可是中秋节啊!我还有一块月饼,留在1995年的中秋节的皎洁夜晚,留在您家的透明玻璃的茶几上,清清香香地躺在那堆《羊城晚报》的旁边……
       2014年的春天,玉兰路的玉兰树突然被“剃头”了。一夜之间,枝和叶都没了,光秃秃的树干,有些孤独和无助。最醒目的还是树干上没有枝叶遮蔽的那些树纹,如此突兀,如一只只愕然的眼睛。他们看见了什么?他们也有记忆么?如茧如漩涡的记忆?他们记得那个渴望故事的女孩么?记得她二十年来来回回地在玉兰路上哭着笑着骑着自行车么?那些骑过的自行车,黑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红色的不断变换的自行车,在时光的隧道里,是不是好像一趟开往春天的彩色地铁?
       二十年,在厨房里呆的时间并不短,而且,时间在厨房里总是要慢些,甚至呆滞。有时,我会耐不住,伸出手去拨动那个偷懒的秒针,这个时候就会不经意地瞥见窗外的青涩芒果。那一刻,会突然好奇地想起那个小偷。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是否也回去找过我,带着他的名字和故事,带着忏悔,也带着好奇,带着那些我遗忘的象征和隐喻,来找我。那该是多么伟大的见面,多么有趣又多么文艺。他会忏悔么?他需要忏悔么?我真愿意他和我一样,掰着指头数多了这世上的分分秒秒之后,剩下的都是好奇,全部都是好奇。
       我真的好奇,如果将这二十年来回走过的玉兰路铺成一条直线,是不是早已经达到了我的梦想之地;如果铺成几个圆圈,是不是就可以无数次回到和妈妈一起双手捧起花瓣雨的那一刻。二十年,我一直在好奇,是不是我的灵魂也长成了一棵树,她藏在我路过的地方,她装作不认识我,好奇地和我捉迷藏。她有时沉默地眺望榕树,有时背对着异木棉悄悄微笑,有时快乐地朝玉兰树挥挥手,嗅一嗅空气中的清香,然后看见我匆匆而过。

       1995年的9月,华师东区的芒果树看见了一个红色衬衣蓝色长裙的女孩,她拖着两个箱子,匆匆忙忙,踉踉跄跄。
       最小的那棵芒果树笑了,“你们看,这个女孩怎么那么慌张?”
       最大的那棵芒果树也笑了,“不,不是的,她只是有些激动,有些羞涩,还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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