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听《月之故乡》
每年中秋将至,脑海中便浮现《月之故乡》这首歌曲。远离家乡,中秋这轮皓月总是牵动人的心肠。
初听《月之故乡》是从我们垓下村的大喇叭里,那时每个村有个大喇叭,高高悬挂在杨树上,黄昏时,大喇叭经常播放文艺节目。《月之故乡》的歌词让我觉得挺有意思:
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低头看水里,抬头看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歌词简练而又深情,让我耳目一新。为什么有新鲜感?歌词给人感觉是“儿童视角”,简单、形象,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同样的情愫。一些经典的诗歌都有童诗的特点,就像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你说是一首儿童诗,也是妥切的。初中时,在元旦迎新晚会,有同学唱这首歌。这歌符合康德的“审美普遍性”原则,不同年龄的人都会觉得此歌,耐听。
1990年暑假,我在读《词刊》时知晓《月之故乡》的词作者是台湾诗人彭邦桢。1977年的平安夜,诗人经过纽约长岛的一个湖边,看到明月高悬,湖面波光粼粼,感喟自己与故乡睽隔近30年,故土难回,悲从中来,一气呵成写下《月之故乡》。这是歌词的来龙去脉。
那么多与月光有关联的歌曲,何以《月之故乡》童叟都奉为佳品?我想知道答案。有次观看台湾作曲家左宏元的节目,他说作曲就是要“化繁就简”,遵循大道至简的原则,优秀作品都要简单、简约、简明。我深以为然。莫扎特的《小星星》就是几个音符在跳动,听起来就悦耳。《月之故乡》成为经典,正是因它没那么复杂,朗朗上口,一听就走心。古人有“大乐必易”的说法,《月之故乡》也符合“易”的法则。它的易,腾出来的是空间和时间,一千个观众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月之故乡》给人带来的也是不同的审美感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那么深情的明月,“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触月生情的不在少数吧。作家迟子建认为:“秋天的月光,一派洗尽铅华的气质,安详恬淡,如古琴的琴音,悠远、清寂。”月亮的安静、冷寂,让观者为之动情。每次听《月之故乡》,会联想到张若虚“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诗句,虽然那是“春江”,可是这轮给人带来“乡愁”的月亮,是一样的。“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明月都可见,因距离而产生思念之情,月亮确是“乡愁”的催化剂。“看月亮,思故乡”,诗人追问的是月之故乡,又何尝不是“我”的故乡呢?月亮的故乡尚不可捉摸,明月相思,一如水中有月,天上也有月,可故乡依旧咫尺天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诗人以单纯的意象组合成诗,赋予原本普通的景物哲理之思,让人读来有一种空澹渺远的惆怅无奈之感,平添了“天涯何处是归程”的寂寥哀愁。每年丹桂飘香之际,那种淡淡的秋意,浓浓的思乡情油然而生。思乡是美的,也是痛的,所以,诗人余光中写月亮用了大剂量的狠句子——“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月如砒,月如霜,落在谁的伤口上?”
我与《月之故乡》的结缘纯属偶然。师范二年级深秋某一天,我去固镇一中找同学陈殿青,穿过教室旁一片霜打过的树林,远远听到有人唱歌,脚踏风琴伴奏,风琴的声音浑厚而深情,校园里歌声格外引人注意,一间教室门口站着几个旁观的同学。原来一中的老师在指导学生唱歌(多年后,我才知晓那位老师叫王诚言),老师主要从技巧上讲如何把握、理解这首曲子,如何表达感情,如何理解乡愁……那学生一句句跟着老师唱。王老师还说:“吴松啊,要下功夫呀,熟能生巧。”殿青告诉我这首歌是《月之故乡》。我之后知道《月之故乡》是高考备选曲目,别看词曲没那么复杂,能表达出真情实感实非易事,越是简单的东西内涵可能越丰富,越不能小觑。吴松以此曲被宿县师专音乐系录取,毕业后分到了我们濠城中学,和我成了同事。吴松教学生唱《月之故乡》,老师们也学会了这首歌,都说词写得好,旋律也优美,郑庄村的郑巍同学在吴松的指导下,选去县里参加歌咏比赛,一首《月之故乡》,获得一等奖。在我的推荐下,吴松也教唱了《思乡曲》《一样的月光》《望月》等歌曲,颇受学生欢迎。吴松认为以月为主题的歌曲多很动听,他课余也唱《明月千里寄相思》《月亮代表我的心》等港台歌曲。我开玩笑说,与太阳有关的歌曲也不赖,比如帕瓦罗蒂的《我的太阳》。吴松笑而不答。
还有件事值得插叙,我们入读师范时,音乐老师窦琳刚从宿县调来,她教我唱了《乌苏里船歌》之后,下一节课,便提了台彼时时髦的单卡录音机让我们欣赏《月之故乡》。我们每个同学都谈了体会,我谈了唱这首歌控制气息的重要性。窦老师说理解这首歌需要时间,年龄不同感受不同。她特别强调,能与《月之故乡》相提并论的是夏之秋的《思乡曲》。这是抗日战争时期流行的一首抒情歌曲,曲作者1938年秋组织合唱团去南洋宣传抗日救国,途经澳门,在大街上听到一位卖艺老人凄婉的歌声,为之触动,以老人所唱曲调为基础写下了《思乡曲》:“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记起了我的故乡……”《思乡曲》也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就像王国维先生说的,“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我尝试在脚踏风琴上学弹这首《思乡曲》,降E调黑键多,初学者不是很好弹,我有些力不从心。萧老师建议我学弹电影《海外赤子》的插曲《思乡曲》——瞿琮作词、郑秋枫作曲,“中秋夜挂天上,映木楼照小窗,远山云烟渺渺,近水碧波茫茫……”学这首歌曲,我脑海里便浮现了家乡平原的画面,那春天一望无垠的开满金黄色油菜花的田畴,那夏日茂密的青纱帐,那一轮秋月笼罩下的田野,那清澈冷清的沱河水,还有那冬日白雪皑皑的麦田……思乡之情油然升起。后来,窦老师根据《月之故乡》的内涵,也“化裁”了一首《装不完的深情》发在县办杂志《固镇群艺》上,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来岭南后,思乡心切,除了《月之故乡》有潜入心底的抚慰感,国粹京剧中一些“有月”的唱腔,也使我心口像被鱼轻啄了一下有“微痛感”。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在我看来,艺术也是存在的家。你听,“海岛冰轮初转腾”,京剧《贵妃醉酒》中柔婉、清新的四平调,仿佛是秋日披着月辉的山岗,凉意涌起,在人的内心荡起圈圈涟漪。这样的曲调让人感到乾坤澄明而人生莫名的伤感,“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不是吗?美好总是短暂的。而《霸王别姬》的那段高亢、悲忍的“南梆子”——“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走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要知道,我老家距霸王城不过300米左右。虞姬走出军帐所见的荒郊、星空,都是我儿时玩耍的地方。而今城四周种的是庄稼,若在深秋的月夜仰望星空,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只是,演唱《霸王别姬》的名角儿未必到过我们垓下村,但她们的演绎,使垓下这块土地多了几分想象的悲情和美丽。有诗云:“玉盘冰轮照古今,当数垓下月最明。可怜江山等闲弃,美人情重生死轻。”(尔承《垓下月》)深秋的垓下之月,上述京剧中的“四平调”“南梆子”,我感受到的却是乡愁,也许是文化的乡愁。其实,《月之故乡》不也像京剧中的西皮慢板吗?京胡拉出来的旋律,就像人微醺后望月,遥远的夜空中那份神秘的美,想要言说却难以言说。叶秀山说“京剧是古中国的歌”,而月亮的审美意象其实也是古典文化的情感积淀。唐朝诗人张九龄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韵味,与“低头看水里,抬头看天上”的蕴意异曲同工。
离开故乡二十多年了,心中挥之不去的依然是故乡深蓝天空中的月亮。清清沱河水,微微杨柳风,淡淡清秋月,悠悠故园情。年岁渐长,月是故乡明的情结越来越浓。故乡的月,亮而静,有亘古的意味。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崎岖,不免有日暮乡关之叹,尤其每逢月桂盈香的中秋时节;然一想起“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的歌词,心便骋回垓下,就有回家的感觉。故乡的中秋月,“山迢迢兮水长,对轩窗兮明月光”,那是月之故乡,美之故乡,爱之故乡。